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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云团 ...


  •   宗垣策马奔于南山,向身后所有人高呼:“我的耀雪又赢了!”
      其他王孙少年不甘于后,仍是奋力疾驰,渐渐追上耀雪,远远见前方一个老樵夫挡住了去路,宗垣紧急勒马。
      “后生后生,月前暴雨惊雷坏了道路,不留神便会摔下山去,可不敢纵马。”
      宗垣伸手挡住同伴,跳下马来,往九皇子身上一瞧,便随意摘下身上透雕双龙玉佩,递给老人家:“前辈好心肠,此物权作谢礼。”
      马上少年纷纷拿出金银宝物赠予樵夫。
      老樵夫拿着玉佩仔细端详,却是捋须干笑道:“老夫渔樵为生,不识此物,看不出好坏。若有用处,可买下我的木柴,若无用处,便请慢行。”
      宗垣道:“敢问这两捆柴价钱几何。”
      “二十五文。”
      他没有这二十五文,于是买下了木柴,执意用那块价值连城的白玉。
      那些面孔明亮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围绕着宗垣与樵夫,仿佛隔绝出一个微小的城池。他们笑着俯瞰下来,马蹄翻卷起泥土的腥香,而他们头顶上蓝天上飞过一只矫捷的苍鹰,宗垣兴冲冲地跨上耀雪冲出重围,一边回头,一边没入了轰轰烈烈的震地扬尘中。
      次日同一地方,他来寻找没有带走的两捆干柴,却没有人,没有柴。宗垣朝着一片哗啦啦的树叶看去,他的玉挂在那里,丝缕系上的银石和晴蓝穗子随风飘扬,看起来仍是恣意。
      瞧着近,却是高远,虽是高远,也并非水中捞月那样不可及。
      他攥着冰凉温润的玉,不愿告诉他们这桩笑话。骑着心爱的白马,他抚摸它的鬃毛,把玉挂在身上,迎着风狂奔,几乎变成任何一颗树上的枝条。
      风从天上来,他敞开双臂,迎接着它的造访,目睹着它的流逝,从回忆中醒来。
      他早就放弃了追逐太阳和长风,在还年轻的时候,而只能伴着它们日日降临人间,周而复始。在那些日子里,他日夜思念家乡,感情深远,就像身处故土时的厌倦那样深沉。
      这一天,太阳又要落下山,红叶满坡冷峭的山。
      身后是丰收的田野,芒尖共同铺成了柔软光亮的海,宗垣迎着回家的农人和归巢的鸟儿,久久眷恋着那片金黄的海浪。
      有时神仙会化身为最质朴不过的农人在田间劳作,路过的飞虫都不会察觉,宗垣也不例外,他路过布衣的神仙,眼睛不会眨一下。
      路过神仙,会得到一个平静的梦,梦即为梦,自有醒时。
      宗垣梦见自己置身四围城墙中间的巷陌,那儿燃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他持刀茫然,梦中的火没有温度,烈风的呼啸没有触感,他的刀身盈满红光,又闪耀着一泓月光。
      他预感着魂灵会在刀尖起舞,他握紧这把扔不掉的刀,双手随它被高高拉起,挥向人的脖颈。他泪眼朦胧,肝肠寸断,窒息的痛苦抽紧心脏,于是他变成了那把威风凛凛的刀,像当初精心铸就的那般,重新跌入了熊熊烈火中。
      他闻见了风带来的青草溪水的清气,在无可忍受的灼痛中告诉自己,梦要醒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喜悦的海又来到眼前,神仙还没有离开,宗垣不知道,他轻轻地把一根生着饱满穗子的麦秆放到嘴里,尝出了人生得意的温柔滋味。
      经常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们似乎听厌了他编造的故事,而且渐渐发现他吹得花里胡哨的武艺兵法都是嘴上说说,宗垣平日且嫌烦,如今见不到群小儿,反情不自禁地念叨起他们来了。
      他抬起手背蹭了蹭眼角,半个时辰后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从夕阳残照下驰来的牛车里探出身来好奇地看着他,她说她是宫中放归的宫女,跋山涉水回到家乡。
      宗垣心中一软,笑道:“我小时候也住在京城,总是看见那座辉煌的宫殿,和从宫墙里飞出的小鸟。”
      程烟说:“我的姨母一直在宫里,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她说她会在宫中一辈子。你看到宫墙的时候,没准她就在那里,只是你们是看不到彼此的。”
      她遇见他的时候,总说起宫中的事,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
      “我知道你想听。”她毫无根据地说。
      宗垣不置可否,她觉得他总爱听别人说话,从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她既说起常人难以想象的金碧辉煌和鸟语花香,总觉自己言辞有限,不能尽情倾吐,便常常说起自己在掖庭看到的天,尤其是漂亮的拂晓和黄昏,她虽觉与家乡没有什么不同,但总是忍不住地猜想,即便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落在人与人的眼里却是大大的不一样。
      宗垣听了有趣,便道:“有何不同啊。”
      程烟低下了头,发丝在光中跳跃:“我进宫前很仰慕圣上,可是入宫七年,并没有福气见到圣上。每到夜晚,群星出现时,才是我最安心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的秘密在不防备的时候被星星看到,看到却不理解,于是它们是安心的朋友。”
      宗垣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接着张开了双臂,“我也有很多听来的秘密,随便拎出一个,我也不解其意。”
      程烟捂嘴笑道:“不是这样的,是心里有的,不是嘴上说的。”竟然自比星辰。
      “姨母只是个最微末的女官,她也见不到圣上。”她和姨母在夜晚相聚,谈到的故事慎而微末,但是嘴里的故乡却是宏大辽阔。
      宗垣笑而不语,随着一阵风,树上斜斜飘下几多红叶,落到他们身上,他拾起一片。
      “我悄悄告诉你,我猜,那是因为她爱上了他,才愿意一辈子留在深宫,姨母虽没有说过,她从来谨言慎行,不会像我一样口出狂言。她说,今上看到枝上一簇皎洁团圆形状的梨花,折了下来,装在背箧中,成了君王。”程烟伸手扫过一小片身边的劲草,终究撇开这番话,今上貌若天人,长安万邦来朝,她的无缘得见,是天注定,她早已释然,“只是我的姨母,她又如何?真是拿她没办法。”
      宗垣拿着叶片看,抿嘴笑说:“或许我见过她。”
      程烟歪着头看他,反而又被逗得咯咯笑起来,他也对着天边矮处的一团白云笑,真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说道:“好像一顶斗笠。”
      宗垣走出这草坡,回过头来对她招手,待她匆匆赶来,又催促她趁着天明快回家,而他要背着竹篓去山上采药。
      程烟听了这话便朝家的方向走去,只是没一会儿便灵活隐秘地绕了回来,躲在大树后偷偷瞧他,准备在他回头的时候竭尽全力藏起来。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她略觉失落,沿着草坡的边际重新回到方才盘坐的地方,眯起眼睛看天,发现天上那斗笠已经变得更似一只冲天的飞鸟,还要继续变化。可是心思飘飘回到来时路,仿佛又见乘车漫漫赴长安的路,遥远诡秘地令人心惊。她金色的梦想就是由眼前这片丰收的田野而来,如今她很快乐,天上飞过一队人字形的大雁,她悠然一笑,把那些不可理解的沉重一扫而光,只愿留下这干净的天穹。
      宗垣见到一只松鼠在枝头跳跃,一些果子成熟,一些树木褪去了青衫,益发老成庄重,他在山间自言自语:“等下了大雪,我可不爱出门,你呢?”
      他越过了大树,假装很笃定地说:“你也是。”
      随即他又回头一瞧,眼睛与松鼠相对,一个儆醒一个悄然,相安无事,雁鸣声声而过。
      没几日,冬天的雪果真下了起来,一点点把这大地覆盖,有人梦想着来年的丰收,有人诅咒着地冻天寒,有人窝在火炉旁温酒煮茶,有人死在雪中,有人生在雪中,无关雪意。
      雪光照亮了黑夜,门前的灯笼照亮了积雪。
      一个人没睡,看雪地里暖色的光云氤氲。
      他呼出的白气缭绕过去,他裹紧衣服,像要躲进雪中一样。
      临睡前,他看到秋日山中的那只松鼠蹲在树上,一种微不可觉的温暖像蝴蝶轻轻落在心头。
      很久后,黄犬柔软的耳朵蹭上宗垣的脸颊,他被一阵叫卖声惊醒,天未亮,雪光常在。
      打开屋门,遇到了积攒一夜的白雪。
      雪凉浸浸灌进门槛,他隔空拍了拍冲他摇尾的红栗马,往掌心不住哈气,然后抄起竹帚,一点点扫到门外,扫出了一程干净的路。
      只是那个深一脚浅一脚的外乡货郎似乎很想买下他的竹帚,他提起竹帚一看,并不答应。货郎显露出沾湿的裤脚,沉甸甸的货担扛在肩头。
      宗垣无动于衷地一笑,垂头继续扫了起来,把一丛竹梢糟蹋地面目全非,货郎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走到了红日初升,天光大亮。
      茫茫雪野中,渐渐多了那来往纵横的人。
      他手脚冰冷,似乎快没了知觉,连跺几下脚,更是耳中有了幻觉。
      他听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那声音穿云裂石,柔情万种。
      程烟来了。
      “那是你的女娃?”
      宗垣笑着摇摇头。
      不经意一瞥,动地惊天,他在秋草前颇为想念的家伙们,他们来了。
      高兴归高兴,不知又该多烦人。
      他把扫帚丢给货郎,原地接招,松软洁白的雪被他踢成了一圈飞瀑。
      孩子们却径直奔向了货郎满登登的担子,货郎双颊红得发紫。宗垣噎了一口气,也凑过去,一起看这雪地里两筐琳琅的小世界。
      “大叔大叔,教我们拳脚吧。”孩子揣的钱终究不够丰盈,没一会儿便丢下货郎,目光炯炯地重新拥到宗垣身边。
      宗垣仰天一思,“春天,我分文不取教人断字识文的时候,他们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旁的货郎终于开了口:“真的……分文不取啊。”
      孩子们异口同声:“没错!”
      宗垣转身继续走着:“但是功夫很贵,很贵很贵。”
      他们追上他,越过他。
      好像雪地里一群腾空而起的飞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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