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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春雨 ...


  •   无人居住的房屋腐朽得很快,偶有野狸出没,也绝不久留,待梁上结了蛛网,雨滴挂满竹梢的时候,有一个人来到了潮湿的竹门前。
      他打听到这是无主的空房,打算在此避雨歇脚。穿过邻居收拾整洁的菜园,进到未落锁的正屋,一派灰扑扑的扬尘迎面扑来,那壁上挂有棕拂,正好取来扫尘,待他洒扫一遍洁了面目,倒觉是个安然清净的避所。
      旅人坐下随意翻开一本尘满卷的书,雨打屋檐,声入书间,忽然有了睡意,伏在案上断断续续地或醒或睡,旅途的疲累最终把他拖进了深不可测的无梦之梦里。
      贞远二十四年春晨,刘清支起木窗,对着湿漉漉的新鲜空气打了个喷嚏,又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春寒料峭,他年逾半百,已于此地避世近二十年,娶妻生子,做了个太平农夫。
      前些时日,两个骑马的官差闯入了灵州大地,向这片花遮柳护的草居而来。
      七日后,刘清负一身才学,惜别妻儿,重返长安,任太子洗马。
      三月三上巳日,曲水流觞,踏野游春,士民盛装来到水边,禊饮欢宴,采兰相赠。
      宫女们聚在流水岸旁奏乐弦歌,兰汤沐浴,洁身以去灾,都有着美好的愿景。
      那天,柳尚仪见到了奉命前往延庆殿觐见皇帝的裴州行,她不曾料想,骤然一惊,仿佛他是从天边而降的一片雨。
      郑重地,他她向故人行礼。
      五次贬黜,风雪加身,如今他年近古稀,自然再无少年的骨和风,纵着紫袍,也只是个远途跋涉满脸疲惫的老人。
      裴州行亦对池光施礼。
      数十年前花叶正新的那一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朴素无华,裴州行被贬为合州刺史,押解官差寸步不离,她看见自己走在公主的马车旁,头顶的树叶闪耀着一片片阳光,前方车驾上的一双灯笼颠簸摇晃,指引着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车帘被风吹起,公主默然坐在车中,看不出一丝波澜,驸马的车驾稳步前行,车轱辘转出隆隆哒哒的响声,都在她的耳中眼中。小池光单是若有所思,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不是为自己许下心愿,而是为别人。
      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跟着公主一人,辗转宫中府邸,从不想未知的前途,日子得过且过。在每一个上巳日奔逐流水;每一个重阳节都喝一大觥去年酿好的菊花酒,然后采菊新酿,再待来年;对着明月天灯祈福时,心愿年年不同,唯有某一年开始祈祷驸马早日回来。
      或许人生自有时,总不是人力可强,公主离世后,她放下手,鲜少再理会这个荒唐的心愿。
      裴州行疲惫的双眼看清了池光的模样,心中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道陌生苍老的声线:“深宫日长,只盼柳尚仪及时添减衣衫,勿忘加餐饭,勿忘,勿忘。”
      柳池光微微欠身,微笑作答,静候裴州行继续前行。她目送到他的背影消失,从他那不复挺拔的背影中看到了他昔年的影子,还看到了过去种种,青春作伴。
      皇帝的常服玉带颜色空明,若天光云端,却不可避免地眉眼肃穆,几十年的帝王生涯,给他带来了他天威不可捉摸的骨骼。终是到了年纪,皇帝近来时常觉得寒冷,即使夜间有温暖的花朵一样新鲜面孔的美人暖床,也终敌不过四面八方而来烈烈的冷风。
      他看裴州行亦是如此。
      裴州行看他,却只看到了漫无边际的孤独。
      还是齐王之时,陛下也绝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同此人可话一二家常,付半寸真心。
      “百里奚千古良相,秦国倒只用了五张羊皮去换他,裴爱卿,那一年他是何岁数?怕是也年逾古稀,垂垂老矣。裴爱卿,朕以百里奚喻你,不知你可有鲲鹏之志?”
      “臣早自觉资质,陛下亦知,陛下这样说,臣无地自容。”
      皇帝话锋一转,对他如话家常,如诉心如曲:“朕的太子不小了,懦弱的脾性不改,瞧着他,朕有时想,百姓家有子如此当如何教养,父母奉拳拳之心,予过庭之训,甚而断杼三迁,能否抚育出一个君子人物?然,储君,太子,只做个君子,似乎远远不够。”
      裴州行贬自刘铖乱政,僭越专权,身处风口浪尖,仍再三为中书令上书求情,帝念故情,免杖而谪。
      他知道公主本该拥有美德行冠玉容的驸马,而不是他,一个因一时气盛犯下的过错。陛下若真心疼爱公主,理当对他生厌,他情愿陛下厌恶;陛下若当真喜爱太子,如百姓家一般苦恼儿女成人百事,又不得不给他帝王家残酷的剜肉割血之痛,才是无可奈何。
      “臣不知陛下登临天下时,是怎样对天地神明列祖列宗起心发愿,而得今日太平盛世,听闻太子殿下做储君三十二年来,无失德惰怠言行,敬敏好学,勤问苍生,若有所缺,或者不过是陛下的一点慈父心肠。”
      皇帝稍稍扬手,沉重地一眨眼:“爱卿倒是没有变,爱卿万万不必变。我年少气盛时,何尝没有对先帝剖明自己的心,像个……”轻笑。
      耑允眼中的光明在重重山川间迢递。
      若再回到年轻时节,他仍是另一番表白。
      帝王之座从来不是怯懦无能之辈区区仁善怀柔之心所可企及的,一个君主的德行涵盖九州四海,我是为自己争,为天下争,争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太平盛世。我们生在帝王家,如何不去接纳这样的命运,谈何天伦和乐兄友弟恭,因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偏偏这天下的山河百姓要系在我李氏一门之上,站在皇权之巅,亲绝情断是代价,天下太平是己任,何其重哉至哉。这条漫漫长路上已满是英雄血殉难臣,而今终于也洒上了亲人的血,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血还没有流尽的陛下的儿子。既已发下宏愿,便要说到做到,我的权欲野心将同治世安民的决心一般宏大,虽九死而不悔。如今想来,确是知易行难。
      那个孩子啊。
      裴州行还站在远处。
      “爱卿在毫州任上博得的乡民爱戴朕已听说,我听在耳中,当真不知,你是否还是当初那个你。”
      “臣有时候梦里回到那片田野,常恶田间劳苦,酷日凛风,只恨不能快快逃离,臣也深爱着亲手种下的每一棵稻子,时时担忧它被虫鼠偷尽,被苍天摧毁,臣自得其乐,自吞其苦。”
      皇帝注视他良久,末了终道:“一路风尘仆仆,裴爱卿,朕赐给你了一座宅邸,去看看吧。”
      春天处处鸟语花香,万物生发,长安策马的儿郎胸中都长出了一团火,持弓仗剑,呼朋喝友,挥洒着挥洒不完的豪情。裴州行也乘着马来到了鹤灵街的阔门新府,这里离他的家很远,与公主府却只隔了两条行人道。
      他下了马,沿着垣墙慢慢踱步,长随夏致不解其意,裴州行转身向他笑道:“你从未来过京城,来了也不离左右地跟着我,听到外面的动静,怕是早按耐不住了吧,去吧,去瞧瞧,去逛逛,瞧瞧它和家乡有什么不同。”
      他独自一人,继续在墙下行走,走过了墙头伸出来的蔷薇花枝,他虽年迈,看花的心情却是不变。
      我记得那个春天。年年春日何其相似,总归不是同一方天地,譬如我见了这处的清絮繁花,眷恋不舍,意想悲秋,这星星点点的短暂春意,不拘当下怎么暗自忖度伤怀,本意天长地久地延绵下去,其后果真历过寒暑,不想心里这点子春天,竟是活的般,早就一同随心荣枯,再不是去年光景,竟有轮回消长之意,由己度人,那些个随处起的誓念的情,件件岂是真由?由此,伤春便伤得有限,理之自然,不会很痛的。
      夏致可不知长安有什么好,他随驸马都尉走过大江南北,见过的东西长安或有或没有,西域商旅带来的奇珍异宝和美食香料也早有耳闻,夏致一翻身闪避了身后几匹疾驰的骏马,握紧剑柄,心有余悸,四下张望有无巡吏。
      有没有人来管一管。他挑眉一动,就势转入了一条安静清幽的侧街,家家门前植花培树,春光入户,恬然宜居,尽头一条静河,夏致刚刚浸在阳光下,便目睹了两岸歌管楼台丝竹绕耳的盛景,循着不知是花香还是衣香的春日气息走过去,见酒肆茶楼座无虚席,丽人香车款步赏繁华,孩童举花穿梭游人间,夏致拥在看戏法的人群里,张嘴大笑,掏出钱来花了个尽兴。他逛了许久,后来不得不捂紧钱袋,什么东西也不敢买。
      他无意中为裴州行买了一只香囊,忍不住凑在鼻端嗅,不知什么香料如此好闻,宛若清冽梅林,又似松柏山雾,跟他的老家后山一个味道。夏致打了个喷嚏,头脑激灵,精神百倍,遂穿过游人赶向新府。
      裴州行却置身在人海中,乍看楼台灯火,实则流霞万丈,把个恢宏城宇举为天阙。檐铃花影,语笑嫣然,历历在目,他被这春天吸引,毫不疲倦地漫步长街。
      他已经明白此生所想,何至于不继续投身于此,直至夕阳西下。只是他感到一阵细雨下到了心上,这是催生种子萌芽的一丛雨,让人浑不知老之将至。
      夏致梦中爱上了这个长安,它像一尊神明,一处仙乡,还像不老山上涌起的云团。他听到了梦中的呼唤,这里不绝的传说托成一条船,他不知是自己淌进了这瑰丽清奇的世界,还是这世界从他的生命中流过。
      这日,他又听到一桩异事,朝臣刘清遣人赶赴灵州接过妻儿,他的妻子远见人马,便为一双孩子收拾好了四季衣物与路上饮食,就此杳然远逝。差吏同其子四处寻遍,三月仍无音讯。刘清默默三月,终于吩咐一行人启程归京,此事传闻更异,刘清声名有损,倒一反常态地听之任之,从不辩驳。
      裴州行在一个灰濛濛的早晨,径自骑马上朝,不带一个仆从,马儿扬蹄哒哒哒叩在青石板上,惊起了檐上枝头的鸟,从马背上抬头,一望群鸟纷飞,正见一轮淡如水的月亮留在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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