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落日 ...


  •   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像以前的无数次,任何人,包括许玉,都不知道她在何时才会突然出现。
      宗垣手中毛茸茸的小鸭子挣扎着要跳出牢笼,他低下头,笑着静止片刻,便张开手掌,任鸭子跑出掌心。
      许玉看着这一幕,只觉似曾相识。
      谢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怅惘,怀抱一捆柴火走了进来。
      宗垣接过去,在灶下生火烧饭。
      谢峰看四下无事,一时兴起,转去窗前抚琴,许玉逗着那来回奔跑的鸭子,很是开怀,便想万年之久,抵不过这一刻风流。或许吧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他总得取舍、权衡,不断权衡不断取舍,没有对错,只有自甘承受的结果。
      她去看宗垣烧饭,宗垣说这米浇香露是一种吃法,浇茶水也是一种吃法,最香的倒还是饥火难耐捧起饭碗的时候。
      “你也饿了吗?”他转脸向她,问道。
      许玉在他说最后一字的时候就想起了饥饿的滋味,点点头说:“我帮你。”柴火燃在灶中,白烟和火苗相互缠绕,漫开了锅中滚滚的香气,撒一把吃的丢进去,余下是欣慰的等待。
      宗垣脸上干干净净,再没有慌慌张张满脸尘灰的窘迫,不经提醒,他便想不起来有那一回事,仿佛生来就能煮出一锅喷香的饭。
      每天的云都白得耀眼深厚,蹲在天上一隅,安安静静,这天也不例外。
      开了黄花满身深翠的架子说,那天上的白云,日日都在看我,下雨时在哪?
      鸣蝉抱着大树慢条斯理地吼,搅扰人心,在不远处的树上,睡梦中跑到天上,高远辽阔。
      蜻蜓飞到篱墙内,带来了猝不及防的霞光。
      透明的翅膀掠过宗垣的眼睛,他看到了,便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他还不认得人世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翅膀。
      师父说,上天要人得到什么,便要先给予最沉痛的攫夺。他不怕,没有什么可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许玉先说起那个家园,一个值得宗垣交付此心的地方,她忍了很久,到底很好奇。
      他笑说,在竹林深处的茅亭。那里正植三株桃花,七捧山茶,桑榆梧桐俱全,湛蓝的野花丛生如海,洁净气候养得蛇虫鼠蚁也要清灵秀美些。那里山水人家廖廖,有丰草可以走马,有平野可以蹴鞠,一世之中日子星移斗转,匆匆又攘攘,既无什么闲暇悲苦惆怅,又是一日新过一日,比之晋人的桃源有过之而无不及,无非是不足为外人道。
      世间沧海桑田,一定是遗漏了那一个地方,它不变。
      许玉眼睛一亮,抬起头,只以为她笑时才温暖美丽,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宗垣看着她被照亮的面容,心中得到了安宁。
      他充满好奇天真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好好睡一觉,醒来,是最好的一天。”许玉说得诚恳,他便信了。
      他看着她慢慢走出门外,迎着漫天霞光,不知她在想什么,又似乎心有所感,感同身受。
      那天她说的话,像一只掠来的鸟儿,在他心上盘旋。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刹那,他明白地痛彻心扉。
      “难道我们还不是老友吗?”他笑说,“已经认识很久了。”
      许玉笑了,但很快面容严肃起来。
      “我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但其实,过去那些日子,都是真真切切,看到你,我如是想。”
      “怎么。”宗垣说,“我活了不太久,可能不明白你的感受。”
      “宗垣。”她回过头,深深看着他,看进深邃如海的眼底,看进心里。
      “其实,我很羡慕一个人,他有最好的人生,从前是,今后亦是,一个人怎样活着,一双人怎样相依,我看他最清楚不过。他得到了天与地的祝福,灵魂深处有源源不断的阳光,这样的他,如何不是最快乐的人。”
      “有这样的人?”
      许玉掏心掏肺地对他说:“有。”
      宗垣脸却红了一瞬,他要为她高兴,恍惚着,我只是,愿把余生当做一梦,快乐伤怀,就不会再那么重要。
      许玉与他相视一笑,再也无话。
      她出门闲逛,不可遏制地思念起了旧日知交,感情泛滥成灾,心里一时装了太多红尘俗念,反而暂且呈现出苍茫的寂静。她感受着缓慢的心跳,它也变得日渐老迈艰难。
      谢峰在内室收拾好行装,东西比想象的更少,背囊就搁在床头,推门出去,看到宗垣正攀着梯子爬上了屋顶,为了看最绚烂的落日。
      谢峰为了躲避蚊虻,点燃了成堆的艾蒿草。烟雾跑到宗垣周身,他被呛出了眼泪,右手扇了两下,云霞已变幻了色彩。
      顺势躺倒在瓦块上,他预备睡一个好觉,做一个美梦。睁着的双眼望着天际,天际遥不可及,广博无垠,他的梦,由此开启。
      半个夕阳沉下了山,山头的一抹红晕迟迟不散,闹不明是拥着山头还是拥着黑夜。许玉被风吹散了黑发,青山未改,照旧是那个样子,山上飞来了一群萤火虫,她伸出手,将它们通通接纳在了一只麻袋里,麻袋透着点点微光,像只裂变的灯笼,一错眼便已消失在她的掌中。
      昔日白天人语声声的街道重回许玉耳中,门前剖瓜乘凉摇蒲扇的一个晌午,她也是微微歪着头,只凭耳朵辩明了他们慵懒的话头,市井传说多,有真有假,有是有非,许玉听在耳中,一时觉得梦幻多彩,一时觉得那太遥远,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藏在黑夜里的园林巍巍拔地而起,悄然无声,她信步迈了进去,此时青铜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许玉回头看时,却是谢峰匆匆追了过来。
      谢峰四面环顾,如入闲台郊野:“老儿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年纪大了,什么都敢闯。美啊,无与伦比,玉宇琼楼,就是黑黢黢的瞧不清楚。”
      许玉道:“这里是黑,你年纪大了,摔一跤可不得了。”
      谢峰一笑:“谁年纪不大。”说罢甩开许玉,走到了她前头。
      许玉在他身后挥亮了所有灯火,他高兴地高举双臂,感叹古今多少风流,奔流不见回头。
      这里的灯火虽亮,却总也暖不起来。许玉打开麻袋,萤火虫们一齐飞出,提灯纷飞于四下。谢峰亦仰头看着它们,突然看见一只美丽的小鸟振翅从无尽黑夜里飞下来,盘旋在萤火虫之间。天上星穹开了一个口子,星星掉了下来,细看是些许烟火的余烬,更多的星星掉落,那些细碎的水晶,发光的石头,雨化无痕,落入碧草。
      还有一轮顶圆顶大的明月,许玉正饶有兴味地猜想那是什么,只见它被一阵天外来风吹上吹下,旋即又止,最终慢悠悠飘上更加深远辽阔的天空,变作星子一点。
      谢峰收回目光,也听到了满园的哀声和叹息,他凄迷地思想。
      许玉垂下眼帘,手指颤抖,吞着眼泪不露声色对他细说道:“死后犹如梦醒,只是他们还不肯醒来。”
      野马也,尘埃也。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我来,最好没有起床气。”于是他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形骸放浪。
      “你我醉复醒醒复醉,万古唯求一死,不对不对,是求一活,也不对也不对,是求一个自由自在!”
      “这这这……”谢峰诧异地望着半空,“怎么飞了。”
      一盏萤火指引着一个魂,慢慢飞出了破陋的穹顶,飞到了崭新的天际。
      他们看见锦雀叼来存了数簇萤火的灯笼果,狐狸跃进园中,也带来一篮萤火。这园中的灯飘摇黯淡,万物将熄,只可惜最后一只萤火虫在这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
      “这是……”谢峰看向了许玉。
      “我知道。”许玉说。
      她的心,她要交给虫儿,祈求它能带它回家。沉静又遥远的片刻后,她高高伸出手,从黑暗中抓住了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臂。
      “在这时候回来。”她笑着说。
      郑芍落在地上,是一片黑夜中绽开的花。
      她微垂着脑袋,似是一只误闯人居的野兽。
      “我身上有什么变了,我有些害怕。”
      “不要怕。”
      郑芍闻言温情一笑。
      “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冥冥中有人一直在思念我,后来没有了,再后来……”她的双眼陷入沉思,“想我的人又出现了,一直在,很长很长。”
      “我一直在想,我要做什么,才能让那个声音一直存在。”
      许玉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分毫。
      谢峰看这光景,毫无情面地荒唐大笑。
      这惹恼了郑芍,她重振精神,开始找他的麻烦。
      谢峰扯住许玉,不让她走。
      许玉的袖子湿了一大截。
      “说到底,原来我跟你一样胆怯。”她看着郑芍,抿起嘴角,无限柔情都付与眼前人。
      “可是,我想走向我最开始的命运,只是因为,我不想再恨它,也不想再恐惧。”
      “如果等待我的就是那刀锋,那就来吧。”
      “是什么也无妨,这次……不,是每一次,我向它走过去,绝不能像前番那般害怕。”
      郑芍笑着替她拍去肩头的一片草叶,仿佛妥协道:“好像有点道理。”
      谢峰说:“你如今更像一个人,而你,你怎么突然变成了杨老头那样的疯子。”
      “我又要去冥思苦想一番了。”郑芍想了想说。
      许玉看着她。
      “你怎么迟迟不走!”
      “我会走的,但是,我好像真的变成了人,变成了凌霜,变成了郑芍,还是……谁都不是,只是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
      这一草一木,珠瓦贝阙,楼阁台榭,一如雾散飞烟,很快就要消失不见,小鸟走了,狐狸也走了,谢峰独留于此。
      旭日初升,清晨的雾气初散,谢峰从鸡圈边苏醒,像是做了几场梦,灼艳明晰的虚弱轮廓留在脑海,一时半刻未曾遗忘。可是很快就要忘了,他懵懂着打量周围,陌生的人家,他没有来过,大门紧闭,篱笆架得简陋。没有找到许玉和一星半点的梦境,谢峰翻过篱笆,略一张望,找到了回家的路。
      只是脑袋昏乱沉迷像是宿醉才醒。眼前一会儿是许玉那丫头抬手捂住流出来的眼泪,一会儿是郑芍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他面前展现,没一会儿,许玉的眼泪成了他的错觉,她沉静地坐在草木中,像已经存在了一千年。
      阳光打乱了他的胡思乱想。
      风一过,吹散了所有痕迹。
      吹过了千重枝,万重叶。
      家中空无一人,谢峰推开虚掩的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他扶着院子里的小树,脚上覆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那只绒毛丰满的鸭子,谢峰走到哪儿,它便跟到哪儿。
      “天要下雨,我想多背些柴回来。”宗垣站在门口,冷不防的声音传到谢峰耳边,他却听不清楚。谢峰瘫坐在地上,仰头看天,晴空朗日,万里无云,很久以后,他问宗垣:“你是说天要下雨?”
      宗垣放下大捆干柴,有所察觉地走近了谢峰。
      他还是不得不关切他,他像是真的病了。居高临下地俯视,宗垣心中一惊,发觉他突然苍老了很多。初见他时他好像就已经是个老头儿,如今老之更甚,不忍看。
      谢峰笑了笑:“耳朵不大中用了,算不得大事,清静得多。”柜中有靛蓝葫芦瓶,是杨老人所赠丸药,耳清目明益寿延年,比喝不完的苦药汤子强多了,他让宗垣给他拿来。
      宗垣拿出来时舀了水,谢峰吞下两丸,似乎立时精神了几许。
      他对他说着昨夜发生的点滴,分不清是不是梦,太过真实,又太过虚妄,说着说着倒像个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逸闻,直到不讲也罢。宗垣耐心地听着,直到谢峰再也不说。
      天上果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正午天色阴沉如夜,谢峰开了窗,抱着鸭子赏雨,杞人忧天地感慨来年好春光还不知遇不遇得见,脑筋动如飞梭,必要赶着去看山看水,行囊摆在床头,或许等雨停了,真该动身了。
      宗垣依旧年轻,依旧豪迈,大抵知道明天的太阳照旧升起,夕阳照旧落下。谢峰从前也有一个孩子,从襁褓里的婴儿开始喂养教化,那么小的胖娃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抱久了手酸,放下了手痒。我忧愁他娘亲不在,该要怎么照顾他。梦想着一边成长,一边给他许多美德,立天地不愧于心,化百折千磨成个人道,绝不枉来世上走一遭。虽自己尚迷惑丛生,不能给他看到天地可鉴的明灯,愿与心同至同往。谢峰看着宗垣生火做饭的背影,眼目错觉,仿佛他们是对最好的父子。谢峰哂笑,说是兄弟也无不可。
      天将明,谢峰走进蒙蒙雾气,背篓中载着鸭子,向着他的山山水水走去。
      案上有半瓶丸药,一张华夏九州图,只留书赠宗垣。余下满屋书简铜器尽归有缘人,宗垣看这满室久居的痕迹,阳光照进屋内,见尘埃飞舞,不免想起七月初七那日何物不可晒的光景,不禁痛快一笑,转眼又看到谢峰遗落的七弦琴,指尖一触,已略有浮灰。他小心拂拭,慢慢给琴回复了光彩。
      宗垣自五岁习学抚琴开始,从未弹好过一首曲子,向来没有耐性以琴音交游。这一刹那,他却动心起念,从今日起,想要精进此道。抱起琴来,他很满足。
      外头天光自然,宗垣走在平常的小路上,径直往前走,与一些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他侧头瞧了瞧,又继续闷不作声地走着。
      春风像巨大的双臂从背后环抱住了他,让他忽感凄苦踌躇的心霎时平和无恙。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有个声音,从天地之间来。
      风停下了。
      宗垣走出不远,慢慢停了下来。
      他感到很多人转过了身,与自己背道而驰,湮没在了川流的人与人中。
      幸而下一瞬,耳边终又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将军来了。战士眼中都是欢跃。
      将军,我们护卫您杀出去。
      杀出一条血路,回到长安城,回到黄金海。
      宗垣的双眼开始泛红,面孔开始狰狞,他又笑,笑自己也会胆怯,也会痛不欲生,也会把兵戈之争刻意忘在脑后。
      我带你们回家。
      真的。
      昏黄的记忆开始有了光色,自庭中春树起始,流光溢彩,温柔缱绻。
      自母亲的怀抱始,故人依依。
      所有爱他的,厌他的,他都望之开怀一笑。
      他满身血污地站起来,在明净的天光中彻底清醒。
      他身后或许还站着些云山雾罩的人,来去无踪,如云似风。
      他站了很久,回头看时,风吹野草的小路,与世上的每一条路都很相似,转身离开前,阳光变得刺目,宗垣抬手遮住眼睛,静思前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