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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晒衣 ...


  •   宗垣一路跑回谢宅,只见到一个谢峰在床上呼呼大睡。
      路旁的野花蔓草满身朝露,乍现天光,数不尽的花草横亘在宗垣的视线里。没想到在田间地头遇见了她,远看正在跟一个妇人攀谈。那妇人听见她说嗤嗤笑了,说那宗小子有些疯相,看着就不叫人省心,“照你这么说,哭着让人高兴,笑着让人伤心,岂不枉然。”
      许玉想了想道:“把生来带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总归是好的,若不得哭,倒是憋闷,若不得笑,更是凄惨。我蛮喜欢他哭。”
      宗垣从田埂间冒出来,不由质问:“两位女先生,不知为何对我的眼泪如此议论。”
      那妇人剜了一眼宗垣,便哼着小曲儿跨篮朝着炊烟升起的家里走去。
      许玉把藏于身后的两截莲藕和莲蓬拿了出来:“看,柳妹妹送给我的,又甜又脆。”
      宗垣哭笑不得:“唉?她为什么送东西。”
      “她家翻修厨肆你可是帮了大忙的,怎么样?至今念着你的好,已然不计较与谢夫子的恩仇了。”
      宗垣的得意之情又滚滚上涌,“修厨肆算得了什么,比修茅厕可容易多了。”
      许玉轻轻看着他,问道:“还修过茅厕?”
      宗垣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放出光彩:“反正,将来我也要亲手修盖一间房子,这难不倒我。”
      许玉不禁插嘴:“嗯,你是在做梦。”
      宗垣诧异道:“嗯?”
      许玉举起两只手上的莲藕和莲蓬:“还没有实现当然是做梦了,这个是煮汤还是怎样?”
      宗垣开心接过,瞧着它们也和许玉一起苦恼起来。面向渐渐已不可直视的朝阳,他又没心没肺地万分喜乐,分毫不肯沾染愁思。
      许玉说:“我想起一个人,吃到好吃的就会笑。他日日不缺好吃食,可是从来都爱笑。”
      宗垣笑道:“是个傻子吧?”
      “好笑,分明是你。”
      宗垣这才一瞬想起走马灯似的过去,又一瞬忘去,可是却把好心境掠走了许多。时光不待人,昔日不待,今朝怎待,今朝不待,今朝何处去。他守着许玉的侧影,起初像看一幅画,随山水迢递光影漫散而趋近于世,趋近于他的眼前,轮廓不再清晰。
      许玉拉起他匆匆跑回家中,正见谢峰在院中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大大小小的家什摆满了小院。他们像两块大石从天而降屹立不动,挡住了谢峰满目明媚的阳光。
      郑芍挽起袖子搬得热火朝天,见了他们便见了救星一样。
      “快快快来,怎么让我独自干活。”
      “义父。”宗垣遮住了尤其多的日光,欲语还休。
      谢峰愣了一下,便不耐烦地挥手道:“七月七,盛晒衣,晒书晒几晒席晒瓮,有何物不可晒啊。”
      宗垣想起今日确是七月初七,那么,他展开双臂,闪立一旁,晒起了自己的衣裳。转脸面向他们,他盛情相邀:“来,一起晒衣,一起防蠹,一起光明灿烂!”毒日头和烂烂朝阳,许玉还是分得清,她不禁走到宗垣前侧,看他一脸享受地微扬下巴,人在阳光下纤毫毕现。宗垣额上冒出了汗,大颗大颗滚落,然后他的双臂终于动摇,转眼间遵照旨意,一溜烟跑进屋中搬那沉重的箱箧出来。郑芍也趁人不备偷偷抬起双臂,学宗垣晒衣,宗垣搬着樟木立箱经过,脑袋藏在箱后,横着大步行走。
      宗垣倚门相望,原来家家户户都晒出了衣裳,许玉顺着宗垣的目光望过去,此幕拂上心头。
      谢峰挽起袖子一本本地拿着书卷,眼神恳切,仿佛至爱,他尤其爱一本手抄《道德经》,直觉余生可投身经书中,微言大义,一如长渊可潜。谢峰抬眼看了看这两人,又不觉抽离出所有的心思,只为着简单的生活就在眼前。
      他似乎看入了神,忙前忙后的两个人却没有察觉,谢峰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找到这处院落,被骗走的七贯钱,它们径自生了腿脚,领他走遍了柳明镇禾前村,如今已染上了乡音。憺忘了前梦,如今又是一梦,也不枉他老了一场,病了一场。
      谢峰泯然一笑,仿佛年轻了十岁。唉,这盛暑,这春天,这无尽的流云和风,这同一棵树下的行人走马,都是何来何往,闹不明,乱心情,他不管了。
      宗垣守着竹下清风,许玉投茶入陶壶,谢峰在编一只小小的竹铃;宗垣摘下藤上的青葫芦,许玉摇着竹铃铛,谢峰喝过了茶时闭眼假寐。
      郑芍单单盘坐在地,在细致地看他们做什么,甚觉有趣。
      宗垣抱着最大的一只葫芦,笔直中正地划了一条线,打算当中锯开做成瓢,余下形状可爱的,都给孩童散了去。小孩儿们一人举着一只硕大的荷叶,有序地穿过篱笆而来,又有序地离开,脚一踏出院落,便欢乐地惊天骇地。
      许玉扬着脸发笑,宗垣也笑着转过头来说:“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吗?可真讨厌。”
      “狗见着他们也会跑,猫见了早蹿上房。”
      “蝴蝶蚂蚱蜻蜓土蛇,通通都得跑。”
      谢峰假寐中如一道惊雷响起,他跑到荷缸前后翻找,惊恐地发现找不见了小鸭子。
      他急急跑出门,左右一顾,便朝右边疾跑。
      乘凉的三人面面相觑,也猛然追上去。
      不远处,林皋下,良山赤脚踩在流水中,和虞山和师父一起打泉,虞山率先看到了他们。许久以后,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一群孩子偷走的一只鸭子,顶着炎炎烈日,兴高采烈地回来。
      此处风儿凉爽,但看别人暴露在烈日下,亦生了几分焦燥,良山尤甚,他弯腰捡起脚边一颗圆润的石头,细瞧竟有松雪群山之纹,良山摩挲石头,细细打量,下一瞬,突然把它扔进了飞奔的水瀑里。
      他转过身去。
      不久后,月亮出来了,夜晚清凉如水,声声入静,宗垣踏踏实实睡在廊下,梦见了一出皮影戏。他张灯烛守在帐中,白纱后立刻鼓乐声声,影儿动起来,活起来,他自己可以看得津津有味,若有伙伴同看,那声影就更加鲜活,趣味滂沱。
      影子的声音好听、动人,念到人心里;影子的动作张扬、收敛,知道人的喜怒哀乐。可惜他常常只能自己一个人看,屏后的□□伶人倾情演一出戏,也只给他一人瞧。
      他走到纱幕后,跪坐在伶人之间,吹起了洞箫。
      无人观赏的皮影戏益发鲜活明亮,声声入情,影子顾影自怜,诉说着自己的伤心。譬如这张影子自被挚友在战场上救起,恍然不知缘故,只朦胧间记得自己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挚友的脸。飞沙走石,衰草枯杨,万籁俱寂时,皮影独自站了起来。
      “听说一个人濒死之际,会看到最喜爱之人,会回到最喜爱之处,还说会走马观花一般回溯一生,这是真的吗?”
      宗垣旁观了一场白纱前的影子戏,知晓前因后果,若关于情,也略略有所不知,最终,他淡淡道:“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当真死过,听听就罢了,不要放在心上。”
      影子想起陷入黑暗前的那一眼,仔细道:“我想我那回真的要死了,什么也没有,等我清醒起来,云淡风轻,过往无痕,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是谁?宗垣默思。
      或许只是战争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之所以降临在宗垣寝室灯火辉煌的戏幕里,是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从此以后,他要背负着若有若无的一场罪度过余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同谁诉说?宗垣认为那只是一场戏,同自己异常遥远,只有宁远要他为自己画一身戎装,焦急地张望穿上。
      他充满喜悦地照公主吩咐做事,一瞬间猛然明白这是抽离出世的一场幻梦。
      戏幕里伶人的面目不再模糊,而是他幼时最为熟悉亲切的那些面孔,看清楚了,他就要醒了。
      睁开双眼,天光照亮青纱账,微撩帐帘,只见许玉和郑芍头对头在菜地里看菜叶和虫子,宗垣心安静,眸中还闪着梦里的烛火,正在晴空下渐渐消弭。
      他惬意地坐在门槛上,墙外飞来一只蝴蝶,身沾光彩,轻盈地落入花瓣。
      这一刻时光由动而静。
      许玉一夜未睡,等宗垣醒来,看到他,发觉自己已许久不曾心动。他露出笑脸,不知有什么值得高兴。许玉继续回过头来看着刚长出细弱对叶的青菜,心中空无一物地微笑着,她情不自禁地捂住眼睛,细碎的阳光被收起来,然而她再也忘不了阳光的样子了。
      然后心中满满都是温暖。
      宗垣不知何时已不再笑,反生出重重心事。
      “你们真的没有想过,去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然后像今天一样去生活吗?”
      “昨日,今日,每一日都在想,想泛舟五湖,访遍名山,太好的山河,容得下每个人的终老乡。”郑芍说话,眼睛却看着无人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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