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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屋 ...

  •   杨老人顶着昏蒙蒙的脑袋为他开了门,门前立着的脏乱少年携着初夏辰时的爽朗清风出现在他眼前,十分凑巧地吹尽了他的一头浊气,接连时日的醉饮,美酒已腐臭,杨老人立时神清气爽,顺带觉得少年面善,便肯大大方方地请他歇脚饮食,快快乐乐地谈天说地。
      屋里其余醉汉醒来时,头脑依旧混沌一团,二子陡然得知自己添了个活蹦乱跳的兄弟,分别没什么反应,只以为仍在长篇大论的梦里。
      小兄弟笑得十分灿烂,且有芝兰玉树的风姿,令人心神佳美,虞山憨厚一笑,轻易接受了这位师弟。
      良山则是爱搭不理,偶尔也会甩脸子,偶尔也有好颜色,不晓得是喜是恶。
      少年明媚着那张小白脸,这边恭敬地对谢峰行礼:“先生面善得很,小生总以为似曾相识呢。”
      谢峰哈哈一笑,捋了一捋胡须,稍后却见此少年眸子里透着股不妙之色,似温邪似狡黠,更有几分古怪神气,谢峰似笑非笑,不经意似的踱远了些。
      少年只言自己不知何故失路于此,不知何方何处,所幸寻到此户人家,肯容他一避风雨。问到名姓、何方人士,却见他为难得紧,敲破了脑袋也不能忆起,他怀疑自己摔坏了脑袋,这处茅舍弥漫着滚滚药香,仿佛是行医的处所,杨老人立刻眼光大亮地与他试脉,许久沉吟不语,末了,默默走入里间,少年坐在原处,惊道:“这是何故,莫非我染了什么不治之症?”
      良山走来,掰过少年的脸左右翻看,单是一笑,像是见了何等的笑话,他拍拍少年肩头,也不言语,自行走开,少年任他扒拉一番,注目间,眸光一凛,脑中仿若浮现了些许影子,环顾四周,又看向身侧大开的竹窗,耳中捕获到清脆鸟鸣,他在窗前看去,正是林间的数只雀鸟。
      杨老人由里间走出,邀少年再来试脉,他搭出一只手,打算听一听自己究竟染了何种病症,杨老人摸上脉阖目片刻,沉吟道:“脉征沉取而脉沉迟不浮,是病在内而不在外,外伤或已痊愈,然而病已积聚于五脏神脉。”他略微一笑,又道:“如若没有猜错,小公子失忆以先迷途之时必受了些惊吓,夜行失路,惊恐伤身,所谓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也,惊则神气浮越,则心气受伤而汗出于心,疾走恐惧,汗出于肝,因恐堕喘出于肾,喘出于胃,喘出于肺,是以五脏不通,身体重虚,需得好生医治一番,否则几日之内恐怕不虞。”
      谢峰手上提的烧肉拿不稳了,少年这样听着,忽而莞尔,以为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玩笑,被老头儿逗乐。
      身后侍立的虞山正色道:“师父,吓坏病人这样的事还是少做,您总忘师祖训诲。”
      杨老人瞪大双目,回身一觑,觉得荒缪极了:“你说什么?我救死扶伤的年头掰着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今日竟受你小子的教训,找揍乎?”良山一旁笑道:“师父说的不错,只是依我看来,这位公子心神坚强,什么脏腑之症皆可自愈,药都不需,只需远离师父。”
      少年面色一黑。
      良山又朝他道:“你既忘了名姓,不如暂取一名,免得麻烦。”
      杨老人点头:“有理。”
      少年能吃能喝,在席下啃骨头啃得欢实,此时耳朵一动,听着白饭里咬出的动静,颇觉好笑,他慢条斯理道:“方才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已经想起,我原来是叫宗垣的,宗垣你们晓得吗?”
      满室无声无息,只剩少年哼哧哼哧大吃的声响。
      良山大吃一惊,然而神色不变,他饶有兴致地看宗垣大吃特吃,回忆这几日的种种般般,终于知道了他是谁。
      “可惜啊。”良山道,“在灵州深山大泽,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恐怕不能让你心有所归。”
      宗垣好奇地看一看他,见他满眼笑意,不可亲亦不可畏。他歪头想着,嘴里依旧大口嚼着东西,想了片刻,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眼含远山,点点头:“我知道。”
      谢峰窝在一边,慢吞吞摇扇瞧他,却道:“此人为何如此疏狂,半根骨头也没留下。”
      杨老人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也并未享到口福,他见家中又没有什么吃食,便不管不顾自在去游,宗垣便在他两日未归的空当被虞山良山拐下了山,他本在后院劈柴,手法利落,身后劈出了座小山,可烧足三个冬天。宗垣在这处朴实久了,本意要留下看家干活,顺带为他们把个风,良山颇不耐烦地指使虞山出手,生拉硬拽将他一并带走。
      好事少不了他,坏事自然也不能落下。
      山下吃完酒,摸着夕阳红光走去,良山咧着嘴边跳边唱,快乐地忘乎所以,大概吃的酒还未醒,此日柳明镇上逢了集,放眼是乌泱泱的热闹,酒足饭饱,宗垣心里便痛快,看了棚子戏,逛了红粉河,心下的痛快已足了十分。
      他看此处样样精秀,与北地大不相同,山也秀,水也秀,道旁拾把草,都觉秀润可人,宗垣将草递到鼻尖轻嗅,发觉里面汪着股泉眼。
      虞山一路陪他,吃完了两手的蜜糖烤山芋,吃完后实在无聊,他大概从未遇见过宗垣这般多愁善感的男子,如何抓着把草,也要时不时忘情感怀。
      他为了让兄弟感受到些许真切的关怀,便凑过去与之勾肩搭背,想尽量显得彼此亲密些。“可是想家了?”宗垣摇摇头。虞山揉揉鼻子,顺便堵住了已至嘴边的一大箩筐安慰之言。
      虞山恍然大悟道:“那便是想人?”
      宗垣失笑:“没有。”
      “骗人,你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如刚丢了钱。”
      “没功夫骗你。”
      虞山倏地松开手,闷头闷脑地往前走,愈走愈快。
      宗垣身后喊他,虞山刻意板住脸,脚下生了轮子一般奔跑地虎虎生风,宗垣几蹦追上他,也是勾肩搭背,嘿嘿笑着:“腿脚当真不错。”
      虞山哼笑道:“是。话说……其实你不曾失忆,对吗?良山也这么想,他眼睛最毒。”
      宗垣垂眸一笑:“虞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漠北的恶风砺石,被那儿的风沙吹久了,都忘了还有这么可爱的小玩意儿,好像就在昨夜,我还吃了一嘴沙子。”
      虞山吃了一惊:“你如何打那儿来?这样山高水远的。”
      “行军打仗。”宗垣望着远方墨点染晕似的连绵山峦,唇边抿起一抹笑,“看来我乃命大之人,捡回的半条小命,一路归家一路养,然后到了这儿,你瞧,这不又全须全尾的了。”他把手中的青草塞进嘴里,香喷喷地嚼了起来。
      “宗垣,那便不必多说了。”虞山正了脸色,后又叹道,“我也当过兵士,时隔多年,想来依旧胆寒呐。”
      宗垣看他这发自肺腑的胆寒之貌,禁不住大笑道:“放心放心,如今这天下太平,你大可放下心来安生过日子。”
      “唉,虞兄,问你一问,咱这儿最漂亮的姑娘,是哪个?”宗垣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虞山诧异一瞧,悄悄红了耳根,宗垣瞧他这模样,煞是可爱。
      巷道的乌金楼宇,有满楼红袖招。
      虞山走得生猛,没想到生猛的挺有方向。
      宗垣自认见多识广,走到这空气都浸了香的地界儿,也是心头一乐,叹为观止。
      天光已暗,满市灯笼渐次明亮,白日空荡荡的寂静街巷,一时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衣衫碰撞灯火。人多时却逮住了疯得不见人影的良山,算是殊途同归。良山对此地最熟,知道哪楼最是艳绝,哪楼温雅万方,哪楼玲珑剔透,只可惜身上没了银钱,进不得堂院,只能在这巷口与楼上执扇的姑娘说几句俏皮话,倒不很惹姑娘们厌烦,没有遭受驱逐。
      “话说,你们未觉不妥吗?”良山挑了处晒得着月光的茶座,咂着一文管够的茶水,悠哉悠哉,“你我这安闲乡中白菜十年不涨,良马七钱两匹,这是多么…淳朴民风,越锦姑娘,你再瞧瞧你们,日日起价,我这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了,上回遇见福宁,她愣是没认出我。”楼上很是笑了一通,传着话帮他找福宁,不一会儿来了位懒怠美人,妆未梳好,发未簪齐,半露香肩,果然探出身子寻人:“我是不小心怠慢了哪位尊客啊?”
      良山朝他探出头,颇为不满地拿指头戳自己脑门。
      “呦,这来的是谁家公子。”福宁睁大了凤眼,躲在团扇之下含羞一笑,左右姐妹皆来张望,亦是见到了那玉面清骨的少年。
      “这可是冤枉妾身了,妾身定是未曾见过公子,若是有那一面之缘,念念不忘才当是,又怎么会认不出瞧不见。”
      良山一口茶喷到了方才赶来的二人身上,楼上的花团锦簇这便一下子热烈起来。
      良山一把扯过虞山:“瞧见没有,你说这像话吗!”
      宗垣朝美人施了礼,随即在茶肆捡了座坐下,面不改色,楼上美人早不提银钱,专邀宗垣入园。
      虞山叹息道:“越姑娘,怎么你也……”
      越锦随着姑娘们笑问他:“原来是你家新来的客人,何不带他上来坐坐,认个亲,上好的山茶已备下了,歌舞新奇。”
      良山扭头便走,毫不留恋,销金窟,任谁削尖了脑袋钻,他偏不钻,虞山闷着一张脸,随着他,只留下坚毅的背影,也走得十分决绝。
      回程中,天降大雨。
      二人躲在途中废弃小庙,雨雾遮蔽了路口,林雾相缠,只怕不是好走的,虞山左等右等,看不见一人踪影,总有担忧,他望着檐下急骤的风雨,嘀咕道:“宗垣初来乍到,许是找不回来了。”
      良山充耳不闻,于神像前继续低眉打坐,听风雨声,心底沉如无波古井。虞山见他似睡非睡,再惹弄怕是要暴了脾气,便独自朝外盘腿倚靠,也不管弄潮了衣服,等着等着,已困顿地发了呆。
      后来雨霁风停,正值最后一抹天光浮现,天边浓云染了分外瑰丽的昏黄,踏入道路水光濛濛。
      “这天色,一团陈旧。”良山睁开了眼,往天上一望。
      宗垣披星戴月一推门,只看见两根倒立的桩子,四下皆黑,白色单衣甚是扎眼,其中一根大喊道:“师父,宗垣回来了。”
      披头散发的杨老人闻声推窗,酒只醒了一半,他眯紧眼睛望了一圈,没搞清楚人在何方。
      “师父。”虚空里传来了宗垣清冽的一道声线。
      杨老人朝着声音来处望,甫一用力,只满目的金灿灿光影,晕头晕脑。
      “疯到哪里去了。”他扒着窗呵斥,“告诫过你们,入夜不得出门,你全当耳旁风?”
      宗垣说道:“大师父莫生气,我认罚就是。”
      “倒立!”
      宗垣一言不发,脱掉外衣,走到墙根,做了第三根桩子。
      无人言语,不一会儿,屋内鼾声起伏,杨老人是睡的香甜了。
      三人起初比着赛闷声,夹在中间的虞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宗垣早就憋不住,趁势问他:“你们师父说,罚到何时来着?”
      “鸡叫三声。”
      宗垣手臂一软,横贯于地上。
      “要我命不成?”宗垣无精打采道,“你们当真厉害。”他抬起头,三颗脑袋挨得挺近,他看这二人神色,心内佩服。
      “这身功夫,几年练出来的。”
      “很难吗?”虞山反问。
      宗垣翻下身来,蹲伏在二人之侧,肆意打量道:“我不像你们这样傻,非要倒出个你死我活不成。”没有答言,宗垣便又抱拳道:“平日里看你们行医治药没什么本事,受罚上倒有些真功夫。这良兄……是否睡了。”
      虞山歪头看他,果真闭目安生了许久。
      “没有。”良山开口道。静默片刻,他右耳又动了动,“我只是听到了一些响动。”
      宗垣闻言也侧耳一听,顺着声响向篱外走去。
      虞山慌叫:“宗垣小心!”
      良山抿嘴一笑:“千军万马。”
      宗垣听到了,满城煽动蔽月而来。
      铺天盖地的乌鸦冲下,直奔他一人脑门。
      良山大肆嗤笑,颇无情谊。
      宗垣两眼抹黑陷入混沌之际,听见虞山斥责,良山不服输,与其一争一吵,比鸦群还要聒噪,他颇觉好笑,先前未曾遇见虞山与谁大声言语。
      他那抱首的双臂血流不止,伤可见骨,尖锐的疼痛层层递来,痛彻五脏,好在朦胧中有人扶起了他时,他已无知无觉了。
      宗垣这一生做过许多梦,第一次真切明了身在其中。这大丧为他而行,满目素衣,刺目的白河。
      空气中的血腥,周身的刺痛。
      宗垣知晓此番是场噩梦,梦里他死了,举国为他哀哭。
      他活着的时候,是长安城里头一号的纨绔少年,欺太子戏齐王,行止万分出格。
      如今他们长了个子,长身玉立,更生了天家威仪,他们立在他的面前,身后的铭旌哀默巨大,垂眸静默,眼目所见的皆是虚空,望不见活生生的宗垣。
      宗垣寻着声音,瞧见了灵前恸哭的人,昌华公主。
      母亲也看不见他。
      宗垣幼时霸道难驯,却也有个爱哭的毛病落人把柄,动辄哭得无休无止,渐大,便惹来不少讥嘲。有人拿他未婚妻子调笑,他们讲到姜珩郡主性情乖戾,常常闹得阖府鸡犬不宁,若这二人日后成了家,那便热闹了,同一屋檐下,方便比较谁的嗓门大,谁又最能折腾,谁更会哭,谁更会闹。
      宗垣面上不做声色,满不在乎,甫一回府便闹着取消婚约,何况还是太后随口一说的戏言。
      乳娘哄他不住,这可是件难办的事。
      她等着他闹累了,揽他入怀,抱着他轻柔摇晃,想要哄他入睡。
      她慢慢地摇着摇着,声音慢慢美丽到沙哑。
      还是昌华公主应允了此事。
      母亲素来爱他,宗垣快长大了,她看这世间还没有一二人才堪配她的孩儿。
      宗垣只在母亲面前温顺乖巧,十几年不曾高声言语。
      因为母亲高高在上,宗垣待她从来不敢有如肆意扑到乳娘怀中那般的亲昵无间。
      可是母亲的确爱他。
      她在他的灵前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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