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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晓梦 ...

  •   他躲在被子里,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形成了黑暗逼仄的狭小天地。
      “再不吃,冰酪要坏了。”
      宗垣紧紧蜷缩成了一团,几乎喘不过气,才猛然掀开被子,捂成汗球的身子立时舒爽。
      乳娘放下碗,利落地为他擦拭满头大汗,然后将缀了红樱果的冰酪放到他的眼前。
      宗垣只嗅了嗅,依旧不吃。
      他闹了整天,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安定侯听闻这桩热闹,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依旧关起门来专心著他的经,宗垣是快要被惯坏了,他该被冷落一阵。
      那日宗垣没能闹出什么结果,反折腾得自己身心俱疲,腹内饥火燃烧,却怏怏地不思饮食。
      安定侯揣度妥当,他的热情即将消耗殆尽,心事重重地独自在后园里游荡,小小胸腔怀了无限忧思。
      他走到花团锦簇的世界边缘,木讷地不敢上前,将身体躲藏在湖山假石之后,静悄悄地看见昌华公主与友人对弈,姝丽宫人云霭烟霞一般环绕其旁观望,笑语嫣然。
      宗垣看入了迷,一恍惚,以为入了九穹仙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宫人似是瞧见了他,经她一指,她们便全部朝他看来,嬉笑不绝。
      宗垣怔住,臊得满面绯红,匆忙往后躲了躲,踉跄间,想要转身跑开。
      可是昌华公主也看见了他,她一步步地朝他走来,在他躲藏的石头前,朝他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宗垣知道她在瞧着自己,然而他垂着头,眼目始终盯着深浓石苔,扭捏着,如同未谙世事、闺阁里的小姑娘,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才慢慢将自己的小手放上去,由她牵起。
      石桌一端的姑娘妆扮随性,偏了男儿模样,她手到半空,纤白两指执了那一枚白玉棋子良久,支着脑袋看那二人走来。“快些。”她不耐道,“我刚想了绝妙一招,经他一闹,险些忘了。”
      临真左手运棋,右手仍轻握宗垣的小手,引他立在身旁。
      她思索地仔细,瞧着棋盘不语。
      友人有滋有味地观望。
      她笑语:“看得出来,你这孩儿有几分惧你,几分敬你,唯独不像寻常的亲爱母子,怎么搞的?”
      临真抬眸,轻笑,继而又落下一子:“是吗?”
      友人看向棋局,一惊,走势不妙。
      “落子时诸想皆去才好,沉沦方得妙趣,如何还要想三想四。”
      子兮她皱着眉,因为错失了一个好去处,好不苦恼,临真及时出手挡了她的小动作:“落子无悔,子兮。”
      语罢,她一晃右手,对呆立的宗垣戏言道:“子兮阿姐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唯独一个棋盘上不开窍,偏偏棋品又差。”
      子兮笑了:“偏偏钟情于此。”
      宗垣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只好凝神看着这盘棋局,看了半天,便把自己看糊涂了,这不比骑马射箭撒野,他向来撕扯不清。
      余下宫人端了各色点心蜜饯来哄他吃,宗垣七岁的年纪,诸般术业不学,唯有生得漂亮,因年岁不大,性中庸,艳色便显上眉眼,加上孩童肉嘟嘟的脸颊,十分惹人喜爱,这午后他最爱吃那水晶梨脯,一张嘴便被塞满,两腮鼓鼓。
      又被引去草丛里逮蛐蛐。
      临真轻握了指尖,掌心是空荡荡的了。
      “你赢了。”子兮颓败地往后一摊,一局未了,她率先弃手。
      临真看着嬉闹的一群,神情飘远了,她蓦地站起身来,神色僵硬,梦中之身本无痛无虞,只有一处不妥,心口空虚,如同灌着冷风,临真依旧望向他们,口中问道:“子兮,你道他近日为何难过?”
      “他突然有了主意,不愿娶他未过门的妻子。”
      “平白无故,这是为何。”
      “这先不管,反正你应了他,这桩婚事,已经不作数了。”
      临真想了又想,未曾记得此番作为。
      宗垣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笑意盎然,身后追着俏丽佳人,他躲到临真的身后,手抓□□的宫人便不敢再上前招惹他,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唬得宗垣又是笑着尖叫。
      临真摸了他的脸颊,滚烫柔软。
      宗垣还在不住地擦拭手背,心里的坎尚未过去:“它舔了我,真恶心。”
      坐卧地最为悠闲的子兮率先笑起来:“世子,它那是喜欢你,你倒没了样子。”
      宗垣不悦,隐忍着撅起了嘴。
      “世子不要不高兴嘛,不然便当作我的过错?”那宫人展颜一笑更为明丽,她背过手去,悄悄凑近了他,独自伸出嫣红的舌尖。
      宗垣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临真轻轻扶住他的肩头:“你瞧,都是汗,回房去吧。”她转身走去:“我也累了。”
      宗垣原地略顿了顿,还是小跑两步跟了过去,自己握住了母亲的手。
      走着走着,他回头一望,那些美人的面目皆是模糊,已经看不分明了。
      宗垣又抬头看着临真。
      临真察觉到他的目光,垂眸与之相视,宗垣的小手越握越紧。他的手愈发热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仿佛多年以前临真经受过的急症,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间病入膏肓,几乎陷入弥留。
      他周身烧地如同火炉,却极为害冷,裹在厚重棉被下的身体冷得彻骨。御医来来去去,所出药计大略相同,并添了数不尽的奇珍药物,宗垣病势却一天天沉重下去。
      乳娘彻夜守在他的床前,这天,发现宗垣已经灌不进汤药,听不见话语,像块没了生气的木头。她红着眼眶为他唱歌,哼唱哄他入睡时最稳妥的歌谣,只是嗓音喑哑,温柔的歌声渐渐掺了越来越恸的哭腔。
      昌华公主来了,她尚未察觉。
      公主坐到床边,侧脸抵住他滚烫的额头,感受到了骇人的温度。
      乳娘慌忙起身行礼。
      临真静静看着床上的宗垣,眉目温柔得如同阶前的盈盈月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远方飘荡而来,落在宗垣晦暗无光的面容之上:“御医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他们说,世子是活不成了。”
      宗垣梦中惊乱,凌空中抓住了她的手。
      “可孤不会让你死的,你还要好好长大,我还要你看岱岳,看昆仑,广阔山川,海上明月,尽皆画卷,我儿如何舍得,如何放下?”
      乳娘的泪水不绝,擦也擦不尽,只是声音未错半分,依旧柔和沉静:“公主说的是,世子洪福齐天,定能胜过此劫。”
      翌日,道士来了。他是个看不出年岁的游方道士,白面乌发,出尘模样。
      道士云游四方,暂栖南山,府内年长的仆人幼时曾经与之相识,听闻他仙风道骨,在长安半载也医好了数则齐奇症。
      老仆艰难寻至山中,万般求解。
      道士号为元良,摸了宗垣的脉息,观其面色,已知晓几分道理。他道:“府上有妖。”
      安定侯惊疑:“道长何出此言,家宅近来未曾有过异象。”
      “祸乱人间的妖邪,采补精气灭人元神以修炼道行,世子元神已如将残灯火,只是贫道闻观时,以为此番妖邪……不在常理,贫道心中有些疑惑。”
      侯府不敢不信,奉上千金祈为驱邪,救世子回寰。
      府外这时却又有一人来访,自称有回天之术。
      安定侯听小厮通报之时,稍有犹疑,便先请他去侧厅小坐,嘱咐仆从好生招待。
      那人如入无人之境,径自走来厅堂,正是个背药篓的行走郎中,众人见他是个少年,举止无礼,心底还是存了不信。
      这少年不曾自报家门。
      安定侯放下礼数,向这少年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少年答非所问,扔下药篓便道:“被人唾骂的妖道,如今也受神仙般的礼遇了。”他回过身来,看向道士:“他们当你是神仙,你可知自己是什么。”
      元良垂眸道:“贫道机缘巧合游历至此,恰逢邪祟作乱,愿助安定侯世子渡过此劫。君可知,天命有归,胡作非为,恐干天道。”
      少年端详他片刻,眼底渐渐没了情绪,他低头一笑,解开了腰间的破旧香囊,开口向地,随之掉落了一只血迹斑斑的狐狸,旁人尚未看清它是如何从那细小处掉出,已然惊呼愕然。
      少年收紧香囊,眼神扫过地上的赤狐,蹙眉道:“这畜牲追随道长多年,多少沾了些仙气,尚且不敢进门,只在外头徘徊,道长,不知您口中的妖邪,又是怎样的良善之辈,才不怕这仙佛庇佑的门楣。”
      元良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它,赤狐发出呜咽哀鸣之声,头颅跌在元良颌下,元良低下头,贴近它的长耳,仿佛听其私语。
      众人见此情景,皆大骇。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道士怀中的赤狐,叹息道:“从此以后,你还是只狐狸,修了多少百年,才成了人?可惜,可惜。”
      元良抱着它起身,退离三步,其旁仆从惊惶,亦有退却。
      少年站在他的面前。
      奄奄一息的赤狐发出了凄厉的哀鸣,像是数不清的痛苦到极致的□□叫喊,源源不断地从地底涌现。
      元良在这哀鸣声里满面泪痕,双臂颤抖,将它抱得更紧。
      少年仿佛是看到了好玩的东西,眸子里光华一动。
      “你哭什么,我从未见过仙人哭。”
      元良嗓音喑哑,又黯沉着双目,不像仙人不像鬼,他说道:“人心听不得这个。”
      “你寿数将满一百年,既未飞升,容颜不老,还算是人吗?”
      旁观许久的老仆颤声叫道:“道长。”
      “这哭的是谁。”
      “五百年来吞灭的人心。”
      “助它炼形、修道的冤魂。”
      “多少冤魂。”
      “七百五十七道。”
      “什么妖,任多险恶,有这畜牲孽债多,有它逍遥,还有道长的庇护,受雷刑五百余年,尚未悔过。”他们不入轮回,天谴永不止息,哪怕只剩一个魂魄,一场执念。
      “王侯宗室之门。”少年转向安定侯,“不知你们的宝贝世子,还要不要活下去。”
      安定侯经历这场变数,心中生了些较量,临真不知何时走来,沉默至今,此时于他身后沉声道:“公子若肯施救,吾愿倾其所有。”
      “道长,烦请动手驱邪,清算一桩罪过。”少年笑道,推却金银。
      元良沉静地看他,问道:“你不要金银城池,你要什么。”
      少年背起药篓,拱手一拜,转身离去。
      药篓里多是寻常的草药,掺杂了几枝山涧的细花,颤巍巍探出身来。
      元良将垂死的狐狸放在宗垣的榻前。
      他捏起他的手臂,缓缓输进生气。
      门外布防了层层兵士,长缨在手,冷冷地闪现寒光。子时,无边的夜色里,乳娘穿过长长的武士行列,向道路尽头的侯爷与公主禀报:“世子他,尚无好转的迹象。”
      元良也出现在门前,火光映红了他的宽大道袍。
      “贫道已尽人事,余下的,且安天命罢。”
      “道长受妖孽蛊惑,仙命功德折损大半。”昌华公主与他遥遥相对,又看向那垂死的狐狸,只有安定侯看得见她眸子里的灼灼光彩,“无论如何,请留下它。”
      元良垂首,发丝吹落额前,看不见丝毫神采:“没有人拦得住贫道,公主,请不要徒添枉死的生灵,给世子的灵魂加诸罪孽。”
      临真眼中涌进泪水,夹杂着恨意怒火。
      安定侯抓住她的手,手上渐渐施了力,不让她挣脱。
      他看着她的眼睛:“公主,让他们去吧!无济于事,公主。”
      临真的眼前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安定侯的神情。
      这片夜色太过寂静,火焰的烈烈声响便融进了春夜的风里。
      春天是遮挡不住的,一阵风吹来,地上的月光仿佛也有了复苏的生息。
      宗垣静静地躺在层层帷幔环绕的大床上,却毫无生气,有如停留在冬日的枯萎的万千生灵,婢女将窗全部支起,微风涌入,湖色帘帐随风微波荡漾。
      安定侯与临真对坐良久,室内不曾燃灯,月上中天,往阁内投入了白净的清光。
      窗外的哭喊声真切清晰,十足刺耳,然后渐渐平息,归回沉寂,比之先前更为寂静,寂静地,帏幔摩挲砖石的声音也入了耳。
      安定侯的脸隐蔽在黑影下,本是无波无澜的。
      临真依稀看到了水光。
      安定侯抬首,依旧一言不发,眼神未在妻子的身上多做停留,临真却看真切了。
      临真从未见过他作出这般神态,心里几乎无法比量,因那副几分相似的轮廓,倒像是看见了长大成人后的宗垣,宗垣幼时哭得多,是她唯一不喜之处。尽管如此,她依然抱着那小小的孩子,在他抽抽搭搭眼鼻通红的时候,温柔安慰,真可怜啊,真可怜啊。他一旦哭得静默哀切,她的心也疼了。
      “你的孩子病了很久,你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公主杀她们,只是徒增宗垣的罪孽罢了。”
      临真冷笑道:“莫非我在你们眼中也是妖邪,专好杀人取乐。你都看到了,谁知那狐狸妖道暗中使了什么手段,你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安定侯感受着空气里缓缓而动、随着春夜里的风涌来的血气,突然说起了从前的一桩事,打破了沉寂欲死的空气。
      “记得幼时,曾在祖父寿筵间见过一次戏法,他们将碎彩扔上天空,瞬间便化作蝴蝶飞满了梁间,席毕,它们又全部钻进了一个人的袖口,看不真切,我便流连不舍。”
      临真想,他肯定会扒着那人的袖子不放手,非要看个究竟,而里面必定还是,与抛上天空之前没有什么不同的彩屑。
      “此后多年,见识了更多惊世之作,方知碎彩戏法不过是寻常手段,然不知为何至此铭刻心间,仿佛人间至美。”
      临真的眼神落在虚空的一处,渐渐弯起了唇角,笑得美而深,她伴着叹息道:“我真心看顾的孩儿,尚在母腹里便被预言的麒麟之子,他长大成人的冠礼还没有落成,就要死了吗?为娘的还活蹦乱跳呢,这便是天底下头等的荒谬。”
      安定侯面上覆来一层明月之光,他抬起失落已久的眼眸,柔声道:“公主没有自己的孩子。”
      临真的魂魄陡然间被拉扯了回来。
      “公主太想知道做母亲的滋味了。”
      小小的人影已经悄悄坐起,在重重帐后,恍惚迷蒙。
      片刻后,他迟疑地叫出声来:“母亲,父亲。”
      临真满面泪痕地冲了过来。
      “我睡了很久,让父母大人忧心了。”宗垣跪坐在床上,掀开最后一层纱帐,小脸煞白,气息依旧是虚弱无力。
      他的父母拥过来,抱住了他。
      “我做了许多许多梦,现在好累啊。”宗垣抬眼一想,无力道。
      “我儿做了什么梦,为何要做这么久?”临真拼尽全力克制着泪水,哽咽问道。
      宗垣仔细想了想,当真是杂乱无章,便捡了记忆里略清晰的一出。临真的面上悲喜难持,听他沙哑着细嗓糯糯而言:“嗯……我梦到一只满身疙瘩的大蟾蜍,真的很大,它还说我恶心。”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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