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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尘 ...

  •   他昏睡够了,醒来不辩去向,又遍寻不到炊烟人家,看不到走兽飞鸟,身后眼前皆是茫茫黑夜,白日总未现,他心里茫茫然,也有了几分惧意,几分忧郁。渐行,似渐入城郭,街路交错,有了林林立立的屋宇,把星光一点点吞噬,四下已然黑透了。
      偶尔楼上挑起了黄灯笼,让他依稀看见了脚下的路。
      小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于茫然心地间想起了些过往之事,回忆咂摸之余,他慢慢抬起了眼,望向前头无际的黑暗,心想,这若是黄泉之路,他已为鬼了罢。
      若这黄泉是真,又怎么如此寂寥。
      他这样想着,亦有回想生前的种种行径,想自己可否犯了什么无赦的罪过,不然浩浩人间,不至于连个就伴儿走阴司的人也没有。
      他想到心底冰凉一片的时候,终于看见有亮了灯火的酒肆,如遥遥一星火。酒肆里仅有一主一客,俊俏的老板娘站在灶旁熬汤,时不时掀起锅盖添料搅动,这时候白气升腾,大锅里大概是各色山菌的香气勾起了他的馋虫儿,让他记起了自己空了许久的肚子。
      他顾不上要酒,眼巴巴地等待热汤上桌。
      老板娘一勺勺地给客添热汤,一个接一个地递上刚出炉的热烧饼,却偏偏看不到另一位饥肠辘辘的自己。
      小儿讪讪地等了半晌,也觉察到自己坐的位置太过偏僻,他便光明正大地挪到了里面,老板娘手中的长勺一伸便可敲到头顶的地方,拿了空碗,只等汤临。
      老板娘便看到了他的碗,也为他添了汤,递上饼,小儿狼吞虎咽地吃完,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他颇为不好意思地向前推了推碗,默默等待,不想再没有一口。
      小儿坐得端端正正,只是支着耳朵听邻座的人不住吃喝,余光瞥着老板娘无情的长勺和她柔软的深情,温暖的灯火中无言而寂静。受眷顾的那人必是吃得极撑,需得扶着桌子慢慢立起,只朝老板娘简单道别,老板娘这便停了手里的活,擦了手,为她摘下一盏灯。
      他看不分明,看身形大抵是位姑娘。
      她推门走了,很快融入黑夜。
      小儿看看重新搅汤的老板娘,又看看门外光景,本来温暖的人间烟火,团绕他的却是死寂一般的地步,他始终坐立难安。
      “等等。”老板娘叫住了他,也递给他一盏灯。
      他笑着接过,在踏出门的那一刻感到一阵轻灵的晚风,深寂原是假象,提着灯走入,便如星辰入夜。
      灯笼投下的光影明明灭灭,他慢慢走着,眼睛盯着它,总担忧哪一阵阴风会将它吹灭。
      然而走了似乎许久,它始终不灭,一路投下一团摇晃着的光亮的影。
      无数提灯的人上下灰暗,与夜色相融,因此那灯也好似独自飞着,不疾不徐地朝前飘动,似鬼魅似仙火,他这一路提着的心本无处安放,扰得他泪眼朦胧,如今他折腾地累极了,正是可以安稳平静地走过漫长年岁,他觉得此路静谧绵长,是无处歇脚,又永无尽头的。
      道路交错,他依旧信步提着那一簇弱小的烛火,否则定是要徘徊歧路,不知何去何往。
      后来道路逐渐宽广,路上行人依稀,渐而纷纷,人人皆神色寡淡,蒙昧不知前尘。
      七十七分途,没有道路无穷尽,眼看着远方有了趋白的光亮,陪伴小儿漫长一路的灯火变得更加黯淡,他揉揉眼,看到所有灯笼晃了个影儿,燃尽的火焰如地平线上的夕阳缓缓沉没。
      四下又陷入漆黑茫茫。
      借着遥远处的那点光明,小儿见前头提灯的人停下了脚步,只抱着无光的灯,小儿这边观望,想到她的世界,也许天地重归了混沌。
      他走得缓慢,想为身后的人带个道儿,带她走出这黑天黑地,也算做件好事。
      小儿总是不经意地朝后瞄上两眼,实在是那人腿脚不利索,走着走着便要落下几人,旁人皆目不斜视地往前行,没有如他一般到处张望的。
      他缓缓回身,走得愈发缓慢。
      他想起了方才吃的饭食,莫不是所有人都吃了,吃了此间最后一碗汤,忘却身前万事的汤。
      他又想起了,身后人吃得比自己多的多,那老板娘不住为她添,如今她倒是干干净净,内里一洗而空了。
      身后人走到了他的身后,见他不动,这便也不会走了。
      小儿察觉到她的走近,心下暗笑,这是干净到连拐弯儿都不会了。
      他生了好奇,试探着回头看过去。
      一张脸,一副身子,将他惊出了天际。
      刀砍斧锯过,烈火焚毁过的人。
      戎马数年,大抵知悉如此情形。
      小儿的呼吸滞了,生了层层冷汗,再一抹,泪眼朦胧,他被逼出了眼泪。
      她手边除了灯笼空无一物,便拿它遮了脸。
      小儿直眼盯着这盏漆黑的灯,哭得自己也有些羞赧。
      他在前面走着,眼泪是断了线的珠子。
      他知道,从以前,自己便是爱哭鬼托的生,惹了不少笑话,可偏偏外头传说的他是响当当的英武儿郎,他这般再为丁点儿小事哭闹,更是让那些狗贼拿了笑柄不是。
      他一边走着,一边抹眼泪,袖口总也干不掉,变得又冷又湿。
      “你是该多喝一点。”他说给身后的人听,虽知她七窍蒙蔽,未必听得见,未必听得懂。
      “可那老板娘对待我也太吝了些,我什么都记着呢。”
      上一世的,红尘历历,锦绣天地。
      宗垣一岁的时候受封安定侯世子,可袭江北千里秀水良山,里面又多是他嫡母的封地。宗垣幼时只得以一年一晤生母,大节见时亦需以礼相待,相隔几丈,连眉眼也望不清,他养在公主膝下,嫡母临真此时自省了几番,自认并未善待他比架上的鹦哥儿多几分,然而小儿孺慕情切,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无比亲近切慕着他的母亲。
      临真朦胧睡去,看到的寻常晌午,不知是梦。那时安定侯讲了个朝堂趣闻,惹得旁人一通笑,宗垣倚在乳母怀里,懵懂下亦是现了酒窝,发声清脆地笑了起来,最明亮无尘的是一双黑目,临真掠水似的望了他几眼,心下没什么念头。只是长日无聊,日头的影儿是叶之间隙的影儿,随风动摇,看了许久,她渐渐的有些坐不住,遂撂下手中的青山扇,从乳母手中接他过来,众人见此,早已希声,向来以为公主不喜这孩子,临真未觉,幼子抱在怀中,有了柔软温暖的沉甸甸的重量,她仿佛觉出了小家伙的好,眸里存了笑意,力道极轻地捏了捏宗垣的脸颊。
      那孩子却突然悲哭不已。
      他哭得撕心裂肺,直捣人心窝。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了临真的身体,令她骨头战栗,脏腑冰凉。
      宗垣生在簪缨鼎盛之家,幼弱之年,通身已有矜贵情形,然而终究童真尚足,眉眼如画,看上去正是人人爱之怜之的讨喜孩子。有婢女看他哭不绝的模样,心下不忍,净了手去抱他哄他,然而蜜果糕饼通通不管用,他只管可着劲儿去哭,嗓音喑哑,她心下怜之,又觉好笑,这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样多的眼泪,可惜因之生得漂亮,这泪水就像山水画里流不尽的江河瀑布,宗垣哭得累了,仍要伏在婢女肩上浅声抽泣,正是伤心极了。
      殿中的临真自浅浅寒疾蔓延成了膏肓之症,近日医仆面色益发沉重。
      安定侯日日面圣,宫城里的帝后一夜沧桑。
      临真眼前的天地皆是雾霭的灰白色,分不清云啊水啊仙府地府,唯独不似人间,然而安定候府精心养护的花树灿烂茂盛,暗香隔着厚重木石板层层不息地飘荡融化,窗上明纸透进几线春光,使得里间温润明澈,这样的温柔人间里,唯独聒噪的是响彻寰宇的小儿啼哭,声声不绝,惹人焦燥。
      一只温凉潮湿的手从他脑后伸来,捂住了宗垣的嘴巴,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顺着那力道仰首,看到了面含薄怒的临真,透过眼帘稀里哗啦的水光,他觉得母亲依稀是在笑。
      宗垣眨眨眼,眼角残留的水珠滚落。
      他在临真的掌心里含糊不清道:“母亲,这回是不死了?”
      临真灰败的脸渐渐回转,有了桃花的颜色。
      临真大病初愈,知儿情真意切地为自己哭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感念,他还这么小,依旧肉肉软软,眼眸明澈,值得被呵护珍爱,好生抚养。
      后继的肃宗皇帝除了五子耑允,喜爱小甥宗垣亦甚,耑允为常贵妃所出,生了副绝伦的好样貌,宗垣为叶氏农家女所出,然而亦是钟灵毓秀里孕育来的珍宝,他养在昌华公主膝下,得其抚育教养,渐长,愈发雏凤清声。
      后来英名远扬四海九州的宗垣,死后又为世人悼念了好些年,世人多爱他,他忠烈的妻子亦殉他而去,于是那些年月,民间诞生了几番关于他的话本子和说法。
      大抵上应是爱他,敬他,怜他,叹他之意,叹英雄,叹世人,叹人间眷侣,原无可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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