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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庭鸟 ...


  •   这日,虞山与良山偶遇一眼熟的清矍老头,仔细看去,正是谢善人。
      谢峰摆了爱搭不理的谱,背着手,目不斜视往前走。
      两人不看脸色,十分热络地上赶着寒暄。纠缠出几里,好歹看出了老人家的爱搭不理之敌意。
      谢峰道:“亏得二位小哥,陋宅才招惹了邪祟。”
      二人听得稀里糊涂。
      良山心有不满,挺腰道:“那小子是生得丑了些,您也不必这么糟践人,他也是人啊,也不是鬼怪精魅,如何这样讲。”
      虞山附和道:“正是,老人家,您不稀罕我便抱回来。”
      良山躲在一旁阴恻恻地笑,抬脚暗跺,上下摇头。
      傍晚时分,谢峰坐上了杨老人家的蒲团,清闲地倚桌看外头清风明月,劲竹苍松。
      杨老人仍在里间,鼾声震天。二少年人情经得少,待看望怪胎壮汉归来,已分不清仙佛妖鬼,看这世界怪哉又奇。这几人萍水一聚,望月而坐,这会儿却又见怪不怪,愿把情愁皆付此团栾月夜的美酒之中,大肆启坛,只图一醉。
      谢峰一醉解千愁,沉沉睡去,此后不再归家。仙宅蔓至青天白日,小儿待在此处,冒着太阳月亮,急风缓雨,来来回回地走。
      连日的雨凉极了,小儿躲在华堂的紧里头,依旧冷得颤抖不住,他探出半张脸,眼前皆是深翠青沉,苔冷石冷,天凉地凉,他紧紧扒住门缘,出口是破锣音,冷风灌进了他的脏腑,吹得人七摇八歪。
      他等了不少时日,天暖了又凉,叶黄了几片,摇摇坠下,逐了昔日红粉,那鸟儿这才逛够了人间,乘着白日和煦的风飞了回来。
      锦雀好不容易寻到躲地隐蔽的小儿,叽叽喳喳,欢喜得不行。
      它钻进他的袖中,预备稳妥地大睡一觉。
      小儿抬起衣袖,看它毛茸茸的由两个球团成了一个球,很快便仅微弱起伏地睡了,他小心地掏它出来,慢慢放至胸前。
      他的胸前更为温暖,锦雀蜷作毛球,朝他又缩了缩,它睡得恍惚,仿佛闻到了急雨欲来风泥嘈乱的气息,可外头分明日光明朗,锦雀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看到光束里的尘埃在一一浮游。
      方才他的心跳扰了它的酣梦。久了,它听到的心跳声愈发深重,沉默地敲打着,如远山朦胧又沉重的钟声。
      锦雀紧贴他的胸口,它的脸颊因为他滚烫的胸膛也是滚烫了,有了看不见的潮红。锦雀心里温和道:“我有几十年未同生人讲话,谁知这滋味,难受极了。”前日在人间忽遇极大的风雨,它因此开始想念旧巢,玩心顿消,然而它看不清路途,厉风甚至将它往远抛出了数个城池去。然后它老老实实地躲到风消雨霁,看到枝桠折了很多,甚至房舍坍圮。一株老椿树下,几只羽翼未丰的幼鸟死在乱叶之堆,身子被吹淋得十分可怜。有人小心翼翼捧起了它们,在树下仰首望了很久,才看到了它们摇摇欲坠的巢窠。
      锦雀小小的打了个喷嚏,越发觉得小儿的胸膛太过火热。它以为他患了病,且病得不轻。
      它倏地一下蹿出,落在小儿的肩头、头顶和腿上,踩踩抓抓,嘴里亦有叽咕,他被它抓挠得疼了,便将其细细地拎起来,递到跟前叮嘱道:“乖一些。”
      锦雀看着他那骇人的病色,心中默默叹息,一时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它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振翅急飞而去。小儿的手下意识朝它扑去,只触到了指间的一羽,雀儿已消失于天际,他收了手,重新蜷缩起来,脸颊贴着冰冷木头,闻见它们隐隐散了潮腐的名贵的香气。
      那雀儿去了很久,归来时日已昏沉,它在小儿面前列下几道肥虫的美味,尖嘴朝着它们啾啾然,示意小儿还不快吃。
      小儿呆了半晌,才含笑捻起一只,那虫儿还有生气,透明翅膀微弱着扇动。
      小儿想要起身之时,才觉得自己行动艰难,稍一使力,已力不能支地扑倒在地,他倒地倒地轻柔稳妥,此时又顺势歪在地面,指间依然捏着那虫。他将虫儿放至鼻端嗅了嗅,拿开时,看到锦雀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他将虫儿放到锦雀的嘴边。
      锦雀伸头衔走,嘴巴使了使力,又跃小步凑上前去,吐在他的掌心。它着了急,察观其色,是忍饿已久,身骨虚脱。
      它道凡人的身子骨出了名的薄弱,岂能不食不饮。
      小儿鼻间充盈着虫儿的湿气,他腹中饥饿难耐,看它亦是果腹的佳肴。他不能忍受这般苦楚,却也最熟悉这般苦楚,他想不透世间的道理,深刻脑海的唯有他这辈子所吃过的珍馐佳肴,或是充饥的树皮草根,他后知后觉地想,在饥饿的苦海中想,那些东西,他吃了又如何,不吃又怎么样,他还是要死,他还是……毁了这处宅子。手里的虫儿已经了无生气,他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弄湿了他的手,由此想起他此生尚未一哭,这眼泪也是无根无源,不知因何而起。
      他使劲擦掉眼泪,屏住可笑的啜泣。
      他将所有的小虫摆到锦雀的面前,摸了它头上的细羽,示意它吃掉。锦雀不情不愿地吃了一只,馋虫却被勾起,便不再停了。
      小儿的眼睛也不再漏水,只温柔地观摩它的吃相,看得仔细,饥火被无声无息地淹没,仿佛有了力气。
      他蹒跚而起,步履缓慢地走了出去,园内花木广布,四时有盛景可观,他昏聩着脑袋,依稀记得屏架下的五色蔷薇,花开时清气满园,灿烂得不可一世,因谢峰亦架竹篱引其攀附生长,花叶肆意而发,盛了一夏。
      其余的奇花异木,小儿都不识得。
      他捡了一只半青破皮的果,抬头看去,压弯的枝头上累累可观。此园仅此一树有果可结,熟的是最顶端的几颗。
      等它们熟尽落了地,他终得一尝,唇齿间甘甜极了,他慢条斯理地啃完,笑得心满意足。
      蝇虫光顾腐尽的果肉,不久便自行盯上一个大活人,小儿拍啊拍,总是赶不尽。
      当他的手被另一只清白干净的手牵开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脏恶之处,一如破烂家什衬在万洁之上,他慌忙抽出,不想那少年有些大力,轻轻握住,对方已无挣扎的余地。
      少年对上他恐惧的眼,未作反应,开始沉稳有致地清理他身上腐疮,弄了个大概干净。
      这干净又面瘫的少年突然呲牙一躲,捂住了脑袋,却一反手便捉住了欲要躲藏的锦雀,锦雀惨兮兮地被他拎起脚倒提起来,挣掉了几片绒毛。
      小儿险险接住他抛来的死鸟,他慌不迭地朝它连连吹气,攥着鸟身晃来晃去,它耐着恶心偷偷眨了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恐来者不善。
      少年不急于收拾自己的竹箱,这边欲作解释:“常年行医的毛病,看不得那些脏东西,二位见谅。”
      “在下今日来此,是收钱办事,代为驱邪。”
      无人接话,空气凝滞。少年约莫眼前人是哑的,鸟也是哑的。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人道……话说他也着实算不得人,你家邻人道此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皆为精气所结。”语毕,他伸手去扶那粗老树干,触及刹那,老树由根至冠寸寸化尘,了无形际。
      小儿身子一凛,死死抱紧怀中鸟。
      鸟儿的毛支楞着,几欲呕血。
      少年察觉,医者仁心复萌,他不失温柔地抢下鸟儿,顺了顺它颇不服帖的毛,举起凑到耳边,细细听诊。
      听罢,他堪称阴险地抿起一抹笑,抬手一指掌中雀,冲对面木头桩子似的人问询:“小兄弟,这个老东西,哼,少说也有五百年岁数,先前可知?”
      小儿木然地看着他们,不作回应。
      少年早知如此地盯了他片刻,然后目光不再停留,他余光发觉了一道狠厉的眼神,有随时豁出命干的狠劲儿。他不甚在意,随手将蓄势待发的小雀扔回小儿怀中。
      “所幸,那人没几个钱,我也只捡浅祟驱,你们小命暂且无虞。”少年说时背起行囊,便头也不回地走。
      身后亭台楼阁草木苔痕,随他脚步消弥,复成村舍前后的野草荒途。
      小儿被锦雀拖出十余步,灰扑扑地趴在地上,雀儿放开这个累赘,振翅直奔少年的皮肉,凶狠扑腾了一阵,少年赶苍蝇似的驱赶,未管破皮流血的地方,继续大步往前迈。
      锦雀气得飞不动,重重砸落在地上。
      小儿惊慌地目睹身后一切,只觉天昏地暗,血脉欲断。
      地上锦雀原地打了几转,气急败坏地嘶鸣,随后渐渐安静。它懒懒化人,貌殊丽美绝,化人后黑豆样的眼珠亦化作熠熠神采的美目,美人含笑望着少年临风俊朗的背影,声声悦耳:“公子,公子且等一等。”
      少年耳朵也聋了,未曾听见。
      美人面色愈沉,如风雨欲来,她飞奔过去,对其连拉带扯。
      “站住,莫再拱了。”
      “您行行好吧。”
      “你够了!你好生瞧瞧我们家,竟会穷过那穷鬼?我也掏钱,我要驱了他。”
      “道长,别走了,求你……”她抱住少年的双腿,死也不撒手。
      少年缓缓低头,只看着地上赖皮狗一般的两个,那新追上来的病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还真扯住了自己。
      少年淡哂,垂眼看了他,又扫过雀儿那张美如仙的脸,视线停留在前方,随即下了狠劲儿,挣脱二人,径直走去。
      他们还是追了上来。
      少年摇头晃脑,颇为不忍地叹息:“人家也是个痴绝的鬼,说你们挡了它归家的路,挡了几百年,它耐性算是不错呢,这才翻出身家来雇我一雇,莫叫我为难,你们各让一步,我不为难了,你们性命可保。”
      追赶他的人不依不饶,抓他的手抖得厉害,手劲却大得出奇。
      少年耐性耗尽,随意踢开他们。
      雀儿无恙,小儿的胸腹里却发出了破败的声响,他禁不住踢来揍去。
      厉害的法师颇为无情,他再也追赶不上。
      疾风中的秋草有着坚韧的根须,分不清是黄是青的颜色,粗砺的草丛簇拥着他的身躯,挡了些乱石飞沙,然而他的眼睛还是深深刺痛,他绝望地看着荒芜天地无休止地蔓延,取代了他的归宿。
      血液温热粘稠,滋润了久旱的土地,他轻轻嗅了嗅,新鲜的血腥气味铺天盖地地涌进了鼻腔,他在这样避无可避的气息中渐渐放松了躯体,灵魂在飘摇。他努力半睁着眼,遥远处听到了长戈和万人在风中厮杀,血气的腥甜随风而来,将他同风笼罩。
      瞳光熄灭前,雀儿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她急得不得了,对着他又摇又拍,眼泪如雨,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他总也不明白,眉宇间的锁化不开。
      雀儿颓然地坐在他脚边,哭了许久,最后哭累了,抽抽搭搭,总不停歇,她抬起衣袖擦眼角,发现已经没有了眼泪。
      少年法师忙活完了,朝着这边信步走来,风姿清雅。
      雀儿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可他颇不识相,碍眼久了,她冷着眼狠狠抓过,死命咬了下去,牙口不错,啃地咯吱有声,少年见她这姿势不怎么舒服,于是蹲下身来让她好生咬,她恨意昭昭,啃了满嘴的血。
      少年缓缓捧了她那张变得十分狼狈的脸,借她衣袖,替她好生擦拭了一番,只见容颜依然明丽。
      他为她留了一道门,一处院,便了无影踪。
      雀儿在四下荒怖的夜色里独自杵着,感受着漫漫土地上腐败与新生的气息深深交互,她嚼着青草杆随意躺下的时候,看见了比以往更晴朗的天空,星辰们活生生地闪烁。
      直到头顶蔓来了浓重黑影,她仰头张望,冲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直道他果真非人。
      小儿安稳地听她讲这些话,一知半解,因为除了被谢峰称过几回怪,不曾听过妖鬼之谈。
      雀儿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而他也未显出羞涩。
      “你是谁?”她问得动情,双眸亮比北辰星。
      小儿低头细想,旧事慢慢浮上心头,良久后方得出结论:“还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雀儿从疑惑中走出,撇撇嘴,甚想啄人。
      小儿这边已凝神片刻,他敛了气息,轻声说道:“你听。”雀儿侧头细听,初以为野猫吟叫,再听像是婴孩啼哭,只是耳边风烈,哭声一阵阵地随风飞舞,总也逮不住,她这便阴笑,故意发了幽绵的声线,似要吓吓他:“听见了,想是无主孤魂罢。”
      他随声音走去,最后攀在墙头向外张望,果看见那哭声凛冽的孩子,在靓妆妇人怀里两脚拼命踢腾,只恨不能将瓦顶哭飞,雀儿歪了脖颈,也是无奈地堵住两耳。
      她见他不惊不惧,不烦不恼,听得津津有味,自己却早已忍受不住,撤下墙头,只是依旧观察了他的反应动作,她慢生生地爬下,但见他头也不回。
      她见他是无情无义,对她熟视无睹,跑开几步,冲着他的侧脸喊道:“臭小子,既然我们不是一路人,就此别过了。当真别过!”
      她气鼓鼓地憋了许多闷气,摆手要走,墙头上的人这才有了反应,回过头来,她见他不知何时已泪痕满面,惊得后退两步。
      小儿抬手一擦,新泪又落,似乎是不绝的泪水,他却挤出了一丝笑,问道:“敢问姑娘,此地是何处。”
      “是灵州。”她睁大双眼认真讲道。
      他点点头,随即不再言语,翻身便往里头闯,雀儿慌忙蹿过去,死死拉住他的脚:“傻小子,怎可乱闯。”
      他的头垂在高墙之外,锦雀只听见他哭爹喊娘,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放松,小儿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哭声戛然而止。
      她垂首蹙眉,脑袋里噼里啪啦地思想。
      小儿趴在荒野里,微弱□□,再睁眼,荒草白烟,星辰寥落,他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眼目所见,依然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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