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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初 ...

  •   永泰初,西乡谢氏以两百钱购得后塘青玉街一处废宅,深门长院,入里幽柔缠绵,清醉不似人间。听领路的老头儿讲,此宅前身系哪朝哪处勋贵园林已无可考,风云变幻,荒废经年,几易人手,拆建百番,如今存留的形制大不如前,唯存三两孤零零的老屋,但也自有它清灵简卓的妙处,谢峰这么一个孤寡之人,独居此处,也可得安隐天年之乐。
      谢峰看时,这宅内荒草萋萋,瑟瑟飘摇,先前只因园门稍齐整,觉得亲切,不想一处孤房而已,垣墙层层坍圮,邻家不知几年后立的屋舍占了过来,如今邻家亦已荒疏。谢峰虽完全看不出老头讲的什么恢宏殿阁之貌,却喜屋前混作一地的蔷薇花架和屋后枝叶繁茂的老梨树,宜作养静之所。
      园外百里有一流泉小镇,镇外又百十里有处山隐小筑,暮春,山中杨老人偶迎一位歇脚过客,二人三言两语下来,发现彼此意趣相投,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间更如亲逢几世未见的老友一般,这下便聊得一发不可收拾。
      门下两小徒趁着老人不甚清醒,逮住这大好机会便溜出门逢了集市,放眼是乌泱泱的热闹,二人享够了酒食艳飨回来,山间斜阳遍满,脚下飘飘然的似欲飞升,舒林清风间,心下的痛快已足了十分。推门后,两人却傻了眼,屋子被洗劫一遍,良山跳回地面,绕着房前屋后麻溜转了几圈后便放下心来,他估算此劫顶天丢了两节甘蔗,指不定还是杨老人自个儿啃了。
      这便料定毛贼走空,他这样胡天胡地地玩了一圈下来,精力大都挥霍,便无甚挂念地扑到乱草垛上,大喇喇地翻了两个身便要入梦,哪知梦中仙尚未显影儿,他已被虞山的大嗓门惊下天宫,重堕干暖草窝。
      这厮脑后长眼一般抄起板凳腿儿就要往虞山脸上甩,他正经的眼睛却是摸黑泛了光,板凳腿随便划了半个弧便随他重新仰倒。
      一只小灰布袋在他眼前悠悠晃荡。
      良山勾勾小指,阴狠怀柔地对虞山道:“过来,来。”
      虞山照话向前一步,灰布袋险些闷上他的口鼻,他粗暴地一把薅下,动荡之中,里面的物件终于发出了低弱的声音。良山扒拉出一只比烂木桩子强不了多少的婴孩,干瘪冷僵,无一分的红润可爱。
      那客携着的干粮口袋装的正是此儿。
      世相照心生,依心现。
      杨老人他们饮的是“千日醉”,此酒甘绵后劲却甚烈,虽然醉不了实打实的千日,四五七八夜总是有的。
      两个手脚比常人都笨上很不少的少年对着这么个将死的娃娃,忧愁得是茶饭不思,当然,家里仅存的米面也尽都进了娃娃之口,可他无丁点儿回寰的迹象。
      缸底掏空时,虞山背上他走上了行乞之路,两人自知养不活,但好人家一时间也是难寻。良山叼着狗尾巴草一路跟随,瞧着虞山红着脸同妇人讨奶水,挨打三次,成了一次,郎中纷纷摇首说是医不得,虞山怀中孩子的面目终日青白,从不是好颜色。
      日暮时分,虞山坐上石桥石阶,垂眼望着红暖水波,背影不能说不孤寂。
      良山的狗尾巴草不知吐了多少根,口里青苦得厉害,故而选了间路边的茶肆喝茶吃米糕。
      半晌间,他扭头几次去望底下的那两位,越瞧心里越是生些嘀咕。
      那孩子是九死一生了,虞山这日颇为失意,也有个五五分成,而道上其余行人,又不知声息清浅的是为哪般,步履音容皆浅淡极了。良山嗓间噎了口食儿,不上不下十分憋闷,憋地他鼻根酸涩。
      他打包好剩下的米糕,悠哉游哉地晃到桥头,也置身这红天红地了。
      小儿吃起东西来倒是自然顺溜,良山乐得一搡他脑门儿,他依旧吃得紧。
      “这小玩意儿....."良山瞅着他的吃相,“这会儿倒似个活人了。”
      “可惜啊,吃啥皆如进了土地老儿的肚子,您倒是缓口气啊您。”说罢他又作势要去搡他小脑袋,虞山不耐烦地拿前腿扫他,良山灵活跳过,石上苔面湿滑,他狼狈地打了两趔趄,还是转入了水。
      虞山不动声色地观看他在半尺河里拼死挣扎的滑稽状,余后忍俊不禁,伸手想去捞他一把。良山不甚雅观的在水中浮沉,好不容易就着虞山的手爬上来,经了水,他忽地老实了,捡了块日光烫热的石板坐了,而后突然抢过婴孩。
      他瞧着他的一鼻一眼,越看越觉得此子模样甚至不及庸常,加之歪歪病容,堪称丑陋。“这可好。”他铆足了劲拍大腿,“相貌如此,即便白送与无子嗣人家,都未必有人肯要呢。”
      虞山歪眉道:“闭嘴。”
      良山白眼一翻,慢悠悠地闭了嘴。
      兜转几日,良山瞄上了青翠谢宅,这园子早就没了样子,有了人气倒还变得齐整干净,门墙有花枝蔓延,门内似有密密盛景。
      谢峰启门,入目便是两位面目蒙尘者,像千山万水跋涉而来,来是送一破落婴孩与自己,没有旁的要求,养了单是赏口饭,养得活便可做个伴。
      两少年明明是上赶着送子,眼目却并无十分热切,像是碰壁已久,耗尽了心气。
      搬来的这些时日,谢峰常常对月感怀,所谓人心不古,世间常事,无人要的破破烂烂的废宅子,竟被此乡中人骗走这许多钱,谢峰心疼钱事小,却深深以步入骗局为恨,兼带羞恼平生最为自得的洞□□心。闲暇之余越想越气,他面色如常,然而眼中自然而然带了防备。
      谢峰忖度片刻,刚吐半字,阶下少年抬首,也应半字,应后耷拉着眼皮转头便走。
      谢峰还是抱回了那孩子。
      神色不好,断气常常险在须臾之间,及至缓过口气,谢峰的心才稍稍平安些,这样牵连不断的惊吓,可是要了他的半条命去。然而不过几日他发觉小儿似是……不会死的,无论气脉如何凶险,他总不死,咿呀不清地嘟囔,既然不死,总是要吃喝,吃得奇多,长了筋骨肉,日渐索食的更多。
      谢峰哑然失笑,怪哉,但好歹是喘气的活物。
      他存的是无情的心思,养不活的,不几日没便没了,不死便是命硬之人,将来定然死也死在他后头,想来是赢了个无牵无碍。
      小儿时常饿,谢峰自认吃穿上不曾亏待他,可平素但凡露个脸,从来是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模样,邻人不免腹诽谢老一个高洁淡泊之人,也有虐待弱小之恶。
      谢峰这边正挽起袖子蒸饭,头脸被灶火熏透了,黑眉黑脸,一面他又咬牙切齿地琢磨如何寻得那扔孩子的两少年,再用如何凶狠的动作将小儿扔回去。
      稍一斜首,余光扫了个影儿,谢峰再回首,看到小儿蹲在十步之外,目光紧锁锅灶,又是饿紧了的模样,谢峰无声叹息,不去言语,顺手朝灶里添了柴。
      看它们渐渐被火舌吞没。
      静默片刻,他却隐隐觉察有异。
      一夜之间,小儿长成了三岁蹒跚的模样,还是青黄的脸。
      身子长了,那张饥寒一世的脸更为荒茫。
      谢峰独居久了,素来有胆,眼见这形容的怪胎,却也心惊得很。
      怪胎憋不出咿咿呀呀以外的几个字,谢峰亦猜不出这位神仙究竟是妖是鬼,惊怖过后,他满心里只剩怒火。
      谢峰拎起衣领将他提回柴屋,上了重重道锁,然后抄起竹杖奔出门去。
      先是寻找那日卖人口的坏小子,谢峰出了村口便东西不择,不识路,白费了半日脚力,愤而回头,又特寻卦摊买了堆符篆,酒垆买了酒,恰好碰上巷口的酱牛肉出锅,也捎了两斤。
      霞光浅薄,谢峰卧在藤椅上喝酒吃肉的时候,柴堆里的小儿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心肺里的苦水汹涌泛滥,肆虐了他的腿他的头,却唯独进不了肚腹。他稚弱地蜷缩,像烈阳下的蚂蚁,行一步肝胆裂,挪一寸肚腹穿。
      这夜月色大好,洒得柴扉比黄昏前光亮,庭前如水,柴房这有年头的木门依风吱呀微摇。
      窸窸窣窣的声响时有时无,白月行至树杪间,始见一只手扒到了门框上,紧接着,小儿的脸也浮到庭前夜色下。
      灶里中途缺了火,小儿寻思白米定是夹生的,嘴巴里的米也是夹生的,且生得很极端,已经硌牙,里头还哆嗦着一只新鲜活物,本自偷窥的锦雀木头盖一掀便跌在大锅里,它侧伏着啄了几口,随后抽搐着不动了。
      小儿吃个不休,也看不见它,末了将它趴伏之所吃成了孤岛。
      锦雀黑豆般的眼睛愈发哀伤,几乎流出泪来。
      小儿吃了掏,动作不住,很快将孤岛沉沦,忧怒之下,锦雀拼了力气将脑袋挣扎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视死如归。
      锦雀看这人正是饕餮,话说这许多年,无数人觊觎过自己的一身华丽羽毛,还没人瞧上过这不够塞牙缝的二两肉。
      小儿这时吃光了饭,看见了锅底的漂亮小鸟。不畏死的锦雀叫他看得瑟瑟发抖。
      它眼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慢慢朝自己覆来,如山压顶,他又一把抓起自己,慢慢伸至眼前,锦雀拼命仰首、挣扎,时而扑棱掉细细绒毛,时而僵成一道直线,手指被啄出了许多伤口的小儿仿佛不怕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眨了眨眼睛。
      锦雀突然间用尽了力气,从他掌心挣出大半个身子,它扑腾地小儿鼻间作痒,张大了嘴要打喷嚏。锦雀仓皇挣脱,边飞边广布鸟言大喊大叫:“他要吃我!他要吃我!他要吃我!”叽喳震天,聒噪不堪。
      他下意识去看谢峰的所在,环屋如常,没有动静。
      方才那鸟儿飞远了,余音仍存,似依旧在远处狂叫个不休。
      他步下台阶,行在如水月下,那鸟儿终于消停,不再吭鸣。庭院寂寂,愈发的寂静,空茫如魇。
      小儿觉得走起路来好似负了千斤重,行动有碍,畏惧之下想要逃离,有无形时空拉扯住他。
      他冒着冷汗眼泪,手脚并用,艰难行进,他那断了锁的柴屋,成了隔山隔海的所在。
      渐行,竹篱消,青墙倒,草径没出了新荷,荷外众石奇秀,有八荒的山河神韵,廊道遍植的花树皆巧俊,廊外有参天木,仰首望不到头。
      风过叶飒飒,响了满园。
      园子活了。
      无非是叶,虫鸣,流萤,幼荷,玲珑水,锦尾鱼,融暗香树,生机缓缓浮现。
      小儿的心升到嗓间,局促不知何往。忽见锦雀归来,栖在老梨树的虬枝花间,梨花遮目,单露一只眼。小儿识得它,想招那鸟儿过来,然而身子短小,枝桠颇高,只能干瞪眼罢了。一人一鸟彼此生畏地相望许久,小儿抬手擦擦鼻涕,小脸更花了,锦雀也看够了,振翅飞到了更高的游廊瓦顶,小儿转头看它,它继续飞,在玉宇檐下落脚,后隐于廊庑。
      若有似无的纷繁的人间烟火,愈走愈清晰。
      那是人间啊,贵不可言的人间。
      随那雀鸟行走的小儿如入绮梦。
      他痴迷地望着层层厅堂摆置的盛宴,眼泪和口水一同流了下来。
      雀鸟的叫声在他的头顶盘旋,他走得漫长,这时候远天泛了白,又现了粉嫩的金,夜色将尽。
      万象消弥时,在他周围躲闪纠缠了一宿的雀鸟落在了小儿的肩头,小儿一口美物也未吃着,唯有满面的泪痕,他抽噎得厉害,肩头的锦雀立不稳了,翘起尾巴,好奇地凑过头去看他。
      小儿哭得着实难看,它圆睁着黑豆般的眼睛,翘着华丽丽的小尾巴,却看入了神。
      谢峰这一酣梦做到了暮色渐浓的黄昏,草虫鸣声由午梦延至窗外,待他打开柴扉,蜷缩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儿依旧蜷缩,睡得邋里邋遢的老头的神情由平静变得怒气勃发,他看小儿似乎又长了身体,形容枯槁,还不如外头山里的野物讨喜。
      重新上了锁,谢峰在热烈的繁花前心烦意乱地频频踱步,满心里都是那两个白面煞星。
      谢峰走后,锦雀在柴草垛里蠕蠕动弹,挣扎出了秀丽的小脑袋。
      它偷摸着钻进来,躲了许久,这时才露了身形。
      小儿迟钝地看到了它,它便试试探探地朝他跳跃过来,最后跳到了他摊开的手掌中。
      夜晚再次来临时,小儿可以顺着石头路,穿越花草木,廊亭台,做锦绣园林的小客,他最爱的珍馐满园,让他从此饿不瘪肚子。
      小儿每日托着腮,不爱看月亮隐落,唯愿它常明常美。
      锦雀不解他意,最爱则是谢峰的小阁。
      小阁浸着日光的时候,它便时常如脱缰的野马,恣意地发了疯。
      谢峰难免发觉有异,几日院中瓜果糟了害,几日书笔被盗,几日后翻梁钻洞又寻到了。
      好洁的谢峰日日灰头土脸,他看孩子的目光便渐渐凶狠。前些时候也不是没半夜扔过孩子,七折八拐好几里弯路,他第二天如何寻回宅门谢峰也不得而知,望着他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只是心服口服。
      一日酉时,谢峰偶入书斋,见里间糟脏地十分不堪,地上废张如泥雪,正要勃发怒火,忽见有纸上誊了新鲜的大字,鸾翔凤翥,有几分意思,他捡起来,凑到跟前,捋着胡须观看,墨痕尚未干透,然而书者无踪。
      他拎着这字去看小儿,小儿偎在柴火旁玩着杂草与蚂蚁。谢峰蹲在他面前,指着纸张道:“你写的?”小儿抬头看,看不懂,脸上全是疑惑。谢峰加粗了嗓门,仿佛对方是个聋子,边比划着:“这是你写的?”小儿接过字,看了又看,也无话。
      谢峰看他是个哑葫芦,问也问不出所以然,顿时气馁,小儿看字,他打量小儿,谁都看不出个道道。良久后,谢峰摇摇头,罢了吧,自己哪能看的透天道,不知祸福,不如随缘,拍拍屁股,回了书屋。
      小儿抚上那飞扬之字,逐字逐字地摩挲过,不由得展颜笑了,真像天上的鸟儿,一双双,一排排,在飞,却又飞得很是漂亮。
      锦雀沉默地自屋后飞来,方才躲在暗处看到自己的大作如此招人喜爱,羞地埋头许久。小儿张开手臂接纳它,它娇羞已尽,这会儿便开始得意地对着长天摇头摆尾。
      小儿身量又长了,有了细条条的骨头架子,彼时正是处暑时节,谢峰头一次逮到了扰他一夏的罪魁,那只艳丽的小雀儿,他的书斋被糟蹋得狠了,谢峰隔三差五被气到七窍生烟。然而待他看清手里提溜着的小家伙,看到一时呆滞,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雀儿在生人前面十足胆小,耷拉着脑袋一副要死的模样,谢峰依旧粗暴地抚摸它一身彩羽,以为自己当真吓死了一只鸟儿,企图救它回寰。
      柴火堆里窝了半天的小儿终于看不过眼,他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趁谢峰稀里糊涂时拽下了锦雀。
      锦雀立刻睁开乌黑眼珠,在他掌心里扑腾不休,意在活动筋骨。谢峰旁边目睹,又气又堵,实在无话可说,拂袖而去,紧紧锁了小阁。
      暮色里,一列蜻蜓在低空缓飞。
      小儿托着锦雀经过它们,凡触者,皆化烟波。小儿停下脚步,伸手去捉,次次捉了一把空。
      他低下头,向肩上打瞌睡的雀儿道:“为何啊。”
      雀儿张开尖嘴哈欠连天,一歪身翻到了他的手里,又滚到了地上,扑得满身尘土,胸脯鼾动,竟是睡得一塌糊涂。
      小儿赶忙蹲下捡起,朝着它,吹起满目浮尘。
      前头霞光落处,漆黑夜里,廊庑层轩,灯火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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