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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姐开学(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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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完没完了。
说完姐姐,白老师又问起她的弟弟。
乐茹怎么会知道他呢?他睡在保姆的怀里,醒来时,保姆要陪他玩耍,偶尔进来一次,总是吵吵闹闹,爸爸妈妈也受不住,挥挥手让人把他带走。
这倒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直到入小学,她很少会和爸爸妈妈说话,一天到晚都和家庭教师待在一起。她对妈妈另眼相看,还是因为远离故国那一天,妈妈心情很好,悄悄地和自己说,“你怎么不去跟爷爷奶奶告别?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你知道吗?我生下你姐姐的时候,爷爷还高兴,你大伯娘生她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你奶奶是怎么说的……”
妈妈装模作样地说,
“她说,‘是个男孩,乐家有后了’。”
妈妈说起来有些发颤,声音压得又低,但脸上开起来很高兴。
“真像。”乐茹说。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白老师的问题,她身上的香水太浓了,刚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乐茹自己是不用香水的,姐姐在家的时候,也不见她用过,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和妈妈一样,在梳妆台上摆上瓶瓶罐罐的阵仗。
每隔一段日子,妈妈就会叫几个手巧的人来帮忙修理头发和眉毛,有些人一直做下去,有些人却只来过一次。当中两个人,一个拿一个圆锥筒,像是小丑的纸高帽,盖在脸上,露出一条缝。另一个,把香水瓶的软管探进去,喷几下。
爸爸总爱开玩笑,他只指定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手脚麻利,不多说话的一人,给他打理衣装和妆容。
白老师一定用不起妈妈梳妆台上的东西,她的梳妆台上说不定连一面像样的大镜子都没有,恐怕美容师修剪她后面的长发时,也没有人在旁边拿着镜子照看。她一个人在外地,过得肯定不太舒服……
铛——铛——铛……
敲钟人也顺便敲碎了乐茹那可怜的恶意,她终于是忍住了打断老师说话的欲望。她将整副心思都放在了妄想老师尚且过得去的衣食住行上。
十八下钟声响来,如果是平常,这就是训导结束的意思,但今天是开学,乃是要召集学生们到排楼静坐,准备开始新学年训导了。排楼就是大图书馆,是乐茹她们的叫法,在图书委员会以外,更流行的称呼,是姣婆楼。
乐茹很喜欢图书馆,但也不反感外人如此称呼自己心爱的地方。
姣婆楼最初好像只是外校的传闻,说是不守规矩的女学生,会在这里和男朋友见面、厮混。但后来大家都运用起来,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男朋友,为什么要谈一段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感情呢!
再过几年,婚事自然而然就会决定下来,男女之间,交交朋友,还是不错的。不过,按照乐茹的观点,这里之所以叫姣婆楼,是因为这里有那些关于人体的美的艺术,和神神鬼鬼、怪怪奇奇的浪漫故事。
艺术书还在,不过被安置在上了锁的柜子里,可以欣赏封面,要拿出来,就要有钥匙,乐茹当然可以随意开门,但从没有人因为这个找过她,后者已经不存在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爸爸负责把人神鬼兽的孽恋清理出去,其实是转身就给了自己。
爸爸在别人眼中算得上开明,但乐茹能得到那些坏书,最主要还是因为当时,自己还是很努力地想要习得张嘴而为天下法的魔法,首先是要从手上放出各式各样的火,可惜一直没有成功,探玄搜秘的心也慢慢淡了。现在,那些有伤风化的东西犹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小塔楼。
开学礼和日常训导之不同,是在校长训导之后,尚有学生代表要发言。托爸爸的福,今年,乐茹也依旧是开学第一天的主角,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只可惜,小冰学姐不会再在下面听自己胡说八道了。
“老师们好!”乐茹背对同学,冲着老师们深深地鞠躬,老师们都在微笑着致意。
“同学们好,我是贞三三班的乐茹。”她冲着台下的同班挥挥手,她们也有笑着点头的,也有抬手回应的。“假期的功课完成了吗?新学年的准备做好了吗?仪容有怎么样呢?”
“噢,对不起,仪容是当时写顺了,这句大家不用听……”
台下的笑声从自己班处荡漾,身后的老师也有人忍俊不禁。
“这位就是乐老师的千金啊——”乐茹听见一个压在喉咙里的男声。这好像是从外面新进来的,还没有听爸爸讲起过他,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流传了。
立群最开明的地方,就是在打扮上没有什么规矩。
台下中学一年级的女孩子,似乎是兴奋,又似乎是紧张。这也是乐茹搞不懂的。立群的女学生怎么会紧张呢,她们不应该紧张啊,自己固有轻松的资格,可她们不也是闺秀,自幼接受家庭教育过来的吗?
立群的老师没有凡人,大家都是贵族的后代,往上可以追溯到某个重光时期的贵人,因此多兼职着郡里某个千金小姐的家庭教师,教育是大事,马虎不得,生来治人的人,还是要一样是生来治人的人来教导才安心。
爸爸就更加受欢迎了,只是自从国王陛下邀请他出席每个月一次的宫廷宴会之后,就没有什么人试着去请动他了。他高兴地对妈妈说,“我的耳根总算可以清静清静”。
去年年中,他只给县长高中的儿子补了两个月的歌颂和书法,好应付剑士六艺的考试。大家都称赞他心肠好。县长大人的血脉上溯不过三代,又没有新贵那样逼人的财富,只好一副心肠效忠皇帝陛下了,就算是国王陛下对此也不得不表示谅解。忠君爱国,天理所当然,幸亏这样的县长只有一个。
贵人的教育大抵如是,也许,是外面考进来的人吧?
立群女书院从来致力于让下层人民的女儿多多识字,并能兼习礼仪,每年,总会有不少孩子,从外面考进来。
真可怜……
乐茹理了理稿,“我想,大家也许听说过我,却未必知道,立群的小学,并不是我的母校,我从不曾在淑楼接受过老师的教诲,但也正因为我有过在外国——就是我的家乡,接受教育的经历,所以我,更加确定,立群女书院,是……”
在前头几个学妹惊讶的神色中,她翻过一页,这好像是第一次说到吧……在这种场合。在班上,倒也不是没有提起,但也只是在聊得亲密的人面前浅浅讲过。大家都知道了自己是远方依据的人,还都很羡慕呢。这也难怪,海边的孩子说起深山,就没有不感兴趣的。
本来,自己和这里,是没有半点关系的,甚至一辈子,都不会面对立群黑黝黝的大铁门,尝试去拖扯那时时保养的粗链子,沾了一手的油,在姣婆楼东奔西走,似穿行于高险的长城。在老家那间学校,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厌恶起在立群的日日。
乐茹提高了一点儿调子,白老师称赞她演讲时候的声音,就像是黑夜里的闪光,可她只是感觉和观众,甚至稿纸都越来越远。
她停顿,同时,手也挥了一下,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练到家了,只这一下,就可以把地板打穿个小洞……
下了台,从贞楼出,顺着小路,穿过哑女林,踏过一小片杂草,有一道窄窄的侧门,从这里离开,过三条街,就可以坐上马车。
在车厢里,和嚷嚷的小恶棍,吵架似地聊天的老妇,还有不明底细、一身臭汗的男人们混在一起,过大半天,才可以到驿站。往往不凑巧,碰上关卡,哨兵一上一下,盘问几句,引起骚动,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容易到了驿站,从马车下来,再等一会儿,又要爬上另一家马车,这一次,车厢的四角更挂了铜铃,在一个又一个驿站之间,叮铃咣啷、叮铃咣啷地熬过不知多少个月,换了几多趟马。
关卡、哨岗是少不了的,晚上也睡不得好觉,当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满脸煞白,眯着两只黑圈的死鱼眼,像鬼魅那样挣扎着出来时,抢先过来迎接的是故国久违的尘土,一阵猛风刮起黄沙,这不像妖精鼓吹起的海雾吗?就是忍不住,想要躲回车厢里,却不得不摔在地上。
别挡人路。
从驿站到故国的母校,可以脚走,可以坐车,但一旦到了高山下,交通工具就不再受欢迎,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上去,骑马也不行,没多远,准会连人带马摔死,有钱的话,亦可以雇滑杆,他们多少有一点儿道行,能稳得住人,可也只是一路盘曲,抬到半山腰。再往上,非步行不可。圣山半山腰下,是危险的,半山腰上却安全得很,但学校不容许导师以外的人有这等权力。轻松乃是一种特权。
有谁会抱怨呢?
到此的人追求的,乃是精神上的安全。
宝禄学舍,自己的母校。
它纯然是一所导人向善的学校。沉重的木门,连环的大锁链,学生出入的窄门,一个月才开一次,三天假日,最惨的是碰到了假期,纪念活动,从来不会间断。
在平常的日子里,生活又成了纯然的净水深潭。
乐茹在深潭幽处,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垂垂地立着,向上,渐渐地,有光了,光了。她看得清了。
台上台下最后一次鼓掌,老师们已经站了起来。
同学们三五离开。
“到底是子龙的女儿啊!”校长笑着,“怎么说?她还是个学生,却有老师的气质。”
“她姐姐也不大听话,到处跑来跑去,幸好,阿茹听我的话还算听得入耳……”
“贤妻良母。”
“但愿如此吧……”
乐茹向老师们行礼,扭头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