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奥兰有默生

3、小姐开学（3）

　　乐茹在距离还有两臂长的时候停下。

　　顺着对方额头上小条皱纹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再到微微向前的胸脯、宽松的腰间，滑落到挡住小腿，仅仅露出一点袜子的黑裙，深深鞠了一躬。

　　“早上好，白老师。”

　　她的目光，最终在发亮的黑皮鞋上停了一下——和旧年一样，又爬回脸上。心里直发笑。

　　白老师看起来很高兴，“你的暑假过得怎么样……”

　　两个人就像过堂抽检，一问一答。

　　反正你又不在上课时问我，乐茹跟在后面，盯着她绷得有些紧的后背。

　　她总是着黑色的长裙。

　　进贞楼时，乐茹的目光照例在墙上呆了一下。

　　贞楼和立群女书院太不相衬，按照坊间的俏皮话，就是“老头子得了俏姑娘”。

　　立群女书院已经很老了，但贞楼却还新净，而且呈现出和小学的淑楼、中学后三年的静楼不同的新风格，洋溢着重光初年的欢乐、轻快、明丽，丝毫也没有旧政时期厚重庄严的压迫感。

　　她的正面，被中央突出的波浪形曲面分成了两层，曲面上的阳台有许多花草装饰，全是大理石雕凿。上下二十四根圆柱把立面分成许多面壁，每一面都是一个人物，上层是手握智慧的历代校长，下层是奉献金银的善长仁翁，姿态各异。

　　拾级而上，只有一道黑门可供出入。在门前抬头，最顶是一面已经泛黄的琉璃圆盾，这是立群女书院的一件宝物，是旧时一位校长的家人，作为遗物捐赠出来的。

　　在不通玄秘的人眼里，这差不多只是一面古董镜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远比不上现在街上随便一家小店卖出的便宜货。但对于有路通神的女学生，只要目视盾面，久之，则有清心安神的功效。哪怕是乐茹这种未窥堂奥，尚在门墙边上的人，放心静观，也看见琉璃碧间有高士切磋比试，时间一长，自己也彷佛身在画中，然后清醒过来，像是摔了一跤。

　　乐茹借常在女书院图书馆的便利，仔细读过校史的新档，它们转钞自残破不全的旧档，整齐上下，被装订成了木衣金字的册页，排列井然。这才知道，原来一场天火，烧了几乎整个初中校舍，大火数日不灭，最后是请孔弗修斯圣国——自己的祖国——的法师出力，才从天上引来洪水，浇灭了大火。惜乎没有记载原因、问责之类。未己，就有了分割不同学舍的空地，森林里的水塘被挖深扩大，成了小湖，大图书馆延伸到了淑、静二楼之间。

　　从此往后，乐茹再未读到关于书院建筑上有什么大的变迁。

　　乐茹和白老师分开，打开教室的门窗，才放下书包，走进老师们办公的房间。像爸爸他们，当然有权分一间不大不小的隔间独自享用，还可以配一个小巧玲珑的书架，摆上自己喜欢的珍本，但像白老师他们，只好屈就在这种比教室小一些的房间之中，各自守一张桌子，简直无异于斗室了。

　　越过八角的窗洞，往下面看，只见一片深绿，就是冬天，它们也不会落叶。

　　校舍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寂静得只有树摇风和远远近近、疏落有致的鸟叫。

　　“白老师，这是我的作业。”

　　“好的，我收到了。”

　　白老师接过乐茹的册页，放到靠墙的大木柜里。

　　“还有这个……如果老师你有时间的话，还希望你能够指教我。”

　　乐茹又将作业一般厚，分篇订好了得薄册放在桌上。

　　白老师离开座位，倒了一杯水。她出身外郡的一个世家。名字，乐茹还没有听说过，一个迁居不过几年的外国人，当然不懂得瓯海梧王国其他地方的人物。只听说，好像是家中的长女，分了一笔钱，就带着介绍信，来到这里，当了老师。她负责国文，在课上常讲些修辞的学问。

　　“这些文章是我放假时写的，爸爸说不能不做自主功课……只有几篇读书报告，爸爸叫我认认真真写下来。”

　　白老师拿过来，一篇篇翻过。

　　“嗯……，奥斯索夫的《第十六夜》，这个我以前也读过，刚刚做老师的时候。难得你会读，现在的孩子，都没有兴趣，对这种经典的教育小说。其他的也读过吗？”

　　“还读了一部《圣人达塔的祝福》，比《第十六夜》还要使我感动。”

　　他花了三天三夜才把遗言啰嗦完，他一死，那个偷人的寡妇就从屋顶跳下来要自杀，还死不了，只摔了一只手，乐茹冷冷地想。

　　“乐老师真是懂得教育孩子，你去了你爸爸的读书会了吗？”

　　“去了。有一次还碰见了小冰学姐的爸爸。”

　　“你见到蓝山公了？”白老师显得有些惊讶。

　　“我记得蓝小冰好像很喜欢你，她和你一样举止得体，刚知道她时，我还有些惊讶。不过看到她这样喜欢你，我就知道，她和蓝山公不同……”

　　说完，她滞住了，然后，又开口道，“蓝山公为人不拘礼法，但他让蓝小冰来上学真是了不起，给百姓做了榜样，她本不用上学的。”

　　乐茹听着她称赞起学姐，胸口像是痉挛了一下，可以感觉到，双臂泛起了一片疙瘩，快要爬上脸上了。她想大口大口喘气，只好闭紧双唇，撑大眼睛。

　　这难道就是听到自己讨厌的人，称赞自己热爱的人的感受吗？

　　看着她把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乐茹又打消了把她的话告诉蓝叔叔的念头，不过，她明白，就算自己说了，说得更加夸张，让他不喜欢，他也不会生气，说不定反而会老实说“那个女人说得对”，再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看这一篇可以拿去参加陛下的征文，想必你听说过。要是想参加的话，我就送出去。”

　　乐茹应承下来。

　　“对了，说了这么多，我还没有恭喜你呢？听说乐老师为你安排相亲了？” 白老师将原稿放进抽屉里。

　　“是为了我姐姐吧？”

　　乐茹不动声色，双肩暗暗向下用力，挺了挺腰。

　　“说的也是。”白老师笑着说，拉住她的手，“乐老师，他还说过希望你修完中学六年的学业呢！”

　　理当如此，乐茹松了一口气，毕竟，他才是真正要做榜样的人。

　　“不过，现在订婚也差不多了。功课，在家也可以学，你爸爸比蓝山公更懂得这些，他可以……”

　　楼外隐隐约约飘来欢笑声。

　　“你的姐姐，是在外面吧？乐老师跟我提到过，已经授官了？”

　　爸爸总是说，要嫁个好人家。可当姐姐封了剑士之后，他却在同僚面前，一本正经地宣称，只好推迟她的婚期了。

　　“是授官了。她早就通过剑士六艺了，但一直在外面游离浪荡。爸爸说了，还不如早点回来嫁人。”乐茹笑着说。

　　“应该这样，是要门当户对。”白老师说起来显得郑重，但乐茹只想避开她的追问，像她这种长辈，对晚辈、对学生说起这些话，多少是有些多事，“我跟乐老师说过，我知道有几家贵人，但还是要他看过才好。”

　　“现在姐姐是茹安君的边邑转运牙角使，从九品的官，还写信回来说，快可以进封骑士了，不过官还是不变。”

　　“穷望八，富争九，一步一步来，小茹你们家要出一个穿蓝衣的新贵人了。”

　　乐茹听着白老师的话，有些疑惑。

　　什么是“穷望八，富争九”。

　　蓝衣贵族，她知道。爸爸教过她。

　　刚迁来瓯海梧王国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陛下巡狩天马郡。飞马城堡有幸成了行在。她随从爸爸去了陛下的招待会。她和爸爸分开，爸爸在接见厅，她在御花园和别家的女眷一起赏花，还有新来的小丑逗笑。将近中午，接见结束，爸爸的马车落在很后面，他难得指点自己几句。

　　“看见那一身黑袍的吗，我的二小姐，你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小人像，已经太落后，跟不上时代了。那位是图雅先生，他刚刚对陛下说，请允许他在飞马堡过夜，晚上有国务会议，陛下还要和他一起讨论人头税的事情……那一位，是鲁西子爵的长子。”

　　他指着门前和一位夫人并肩散步的年轻人，“你看看他，多少人花心思，想和他们家结亲，可惜鲁西子爵出海了，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源远流长，我们要在这个国家，重新开始，可他们呢，老一辈在海军，年轻一辈在陆军，他们一家肯定还要兴旺。”

　　“那他们呢？”

　　乐茹揭开帘子，想要伸出头去。

　　“你快回来。”

　　爸爸赶忙把自己拉回车里，把帘子放下，“他们会听见的……”

　　她透过缝隙，团团紫色，几个人聚在一起。

　　“我不知道隔了这么远，他们还能听到？”

　　“他们都是奥术的大师，记住，一定不能得罪着紫衣的人，他们是年纪老迈，可是拥有真正的知识，和我们”

　　爸爸撇了撇嘴，他在外面绝不会这样做，“这些不成材的人不同，而且，他们杀人还用不上魔法。”

　　爸爸低声对乐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用什么？”

　　“什么也不用，陛下信任他们，就像信任红杉汉。我们这些着白衣的，”爸爸整了整腰带，和压在腿下的佩剑，“要想得到陛下的信任，还得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现在看来，爸爸显然是成功了。

　　乐茹还是没有问白老师，“穷望八、富争九”的意思。

　　她猜测那是一条有用的道理，在村子里，大家都在说呢！比如“三害齐备”，就是说一个人有官、有职，倘若还能得到上头的差遣，就不知要去害多少人了。要是他还因为祖宗的余荫，或者单纯是处事有方，得到了爵位，那么再加上一路辛苦过来的资历，那就当叫做“五福临门”，而万万不能称之为“五害”了，这些智慧，她还是懂的。这一条，大概也类似。

　　不懂就问，是小孩子才可能被原谅的行为，大人则不然，如果不懂，那就装懂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