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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卷二.【山荷】(无头钦差案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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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看小小扫地,给小小捂一块酥油葱饼;她看小小学琴,摘后院的樱桃树,给小小做一叠白糖樱桃;她看小小扑蝶,给小小偷拿一碗冰镇酸梅汤;她看小小手短手小,递给小小自己的生姜牛肉汤……
之后的之后,她总在看小小,她总看她,看她与一伙儿姑娘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张牙舞爪;她总看她,一天到晚乐乐呵呵,捧个饽饽吃得无边快活;她总看她,躲懒斗草抓蛐儿,两袖尘沙一脸泥,给嬷嬷捶打针扎,馆子的姑娘不能留疤,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等着瘀慢慢好,她向厨婆千讨万讨,讨红油给她抹,然后起大早多给厨婆干活;她总看她,水袖翩跹,舞腰一搦,杏黄衫子,簪紫红小野花……她总看她,看着看着,小小十六,她已十八,三载浮光,不短不长,足已将一人看进眼底,刻进心里,化春风一缕,才解眉梢弯弯意。
她见小小,欢喜额上一抹黄,痴痴笑,总令她想起自己最爱的一首词:“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她记得,还是三年前一个夜里,小小又救了她。自己蹲在一潭化开的雪水边,后院的樱桃树都已枯桠老枝了,黑夜里,一切都那么深幽,夜色侵迷,袭入万物脉络纹理。独清月孤勇,照潭水冷辉,水中映,一张枯瘦丑容。
正是她自己。
难怪家里人只喜欢阿姐不喜欢自己,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女娃儿,生的这样丑陋,真是没有活路了。
这真的是自己吗?两眼无神,发如秋草,脸蛋浑没烧好的裂口灰陶,颧颊上跳突着红血丝,猖獗而羸弱。她最憎恶,低矮鼻梁上,连片细碎的褐色雀斑——瑕疵的胎记,丑陋的标志。
看得憎恶极了,极端的憎恶也令人痴迷,眼见着她将脸沉浸水里,这样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呀!你干嘛呢?又寻短见?”小小一把抱起她,“嘿,怎么你每次寻短见都叫我撞见?怎么我每次都要阻你往生极乐咧?”小小急得跺脚,但立马猛拍自己额头,“哦!我算是明白了,是佛祖派我来搭救你呀!哇,真是没错了,我又参破一道天机。多谢佛祖指点。”小小跪在地上朝着西方磕了几个响头。
“快,快跟我进屋。”小小要去牵她的手,给她躲开,“嘿!你!看你这幅惨兮兮样,肯定是给冤鬼缠身,哼,我不管你了!”小小拂袖而去,但下一秒又叫阴风刮了回来,“既然是佛祖指派的任务,再艰难我也要完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嗯,九个字,没说错。”小小使出一身蛮劲将轻飘飘的她架了回屋。
“嘘,嬷嬷睡了。我们要偷偷摸摸地。”小小食指放在唇边,眼睛眨眨,又瞪了老大四处张望,悄摸摸顺了烛台,往她手里塞一块红糖糕,“你吃这个么?没别的了。”
一会儿,她不知给小小牵到了哪;一会儿,她眼前亮了起来。小小撸起袖子,正往浴桶里倒热水。
热气四散,她眼睛一下受到光与热之双重刺激,云里雾里,一位仙子撩起粗布麻衣给她倒洗澡水,还时不时倒到自己身上,嗷嗷叫唤。
“愣着干嘛?脱衣服啊!”
她叫这声势浩大场面唬住,一愣一愣脱下衣服,“又愣着干嘛?进浴桶呀!”
“哦……哦”她捂着上身跨了进去,小小一盆水浇下,她哇一声哭出来。
小小顿住,“怎么?烫着你了。”
“没……没有,暖着我了。”
“你这人,倒奇怪得很。”小小的手也似她的性子,大大咧咧。
搓上搓下之中,她觉得自己,复活了。
小小十六了,正是出苞年纪。
“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总不如……”井遇给小小编着发,边哼这小调。
“井遇,你这哼得何曲?端的好听。”
“随意乱哼来着。”
“你说我出苞那日,唱这首可好?”
“啊……好,好呀。”井遇看见镜中,小小额上一抹宫黄,杏黄衫子,早已出落得娉婷袅娜,灵秀可爱。她心里,冷不丁一阵刺痛。
“小小,你知出苞是何意么?”
“知啊,嬷嬷都教了,陪客人睡觉。”
“嗯……嗯,睡……睡,不睡了!”井遇扔下梳子,拉起小小就往外跑。
“井遇,你怎么了?打手在后面追呢,给抓着,又要打个半死。”
井遇不响,只是闷着死命拉着她跑。
街上下起了小雨,润一点春寒,蒸一缕花暖。
小雨点滴在她俩额头上,滴在她俩紧握的手上。
“往那边追去了,不怕。”井遇转过身来,给小小拨开额前湿了的碎发。
她看见她眼睛水露露的,映出自己额前宫黄,给雨水湿了颜色。“就……就为了在这……这屋檐下躲……躲一会雨,拼……拼命拉……拉我出来。”
“不……不只,想带……带你逃……逃走……”俩人都喘着粗气,忽而,笑开了。
雨下得文质彬彬轻柔柔大了。
屋檐灰瓦的雨珠滴落到地上的泥洼。她二人都没再说话。时间静静的。
井遇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墙角湿漉漉的苔草,路边湿漉漉的蔽芾之樗,身边黄衫子少女发间湿漉漉山荷叶香气。一切湿漉漉的青草色,眼睛润润,心内酥酥。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哈哈哈——”
“你笑什么?”
“真不愧是井遇阿,什么时候都能吟诗。”
“哈哈哈——好像是的诶。觉得无聊吗?”
“怎么会?”少女顿了顿,定睛看着她,她看见少女眼里那张稚气而喜悦的自己的脸,随着眼睛弯弯也细雨润泽笑了,“因为是井遇嘛。”
因为是井遇嘛——
是井遇嘛——
因小小两日后的出苞给一位官老爷瞧上,抵过了出逃的惩罚。
暖阁里布置桃绡蜜帐,水晶宫灯,榻上置一青玉抱带枕,铺一床绿头鸭苏荷绣被。柜上摆一盘琉璃盏,中时令瓜果,五彩缤斓,引满室甜香。
小小坐在八重莲毯上,吃着桃胶蜜酿小丸。井遇看她,头也不抬,跟个木偶一般狼吞虎咽。
“刘老爷,我们小小可是个嫩雏,您呐,可得怜香惜玉啊。”老鸨覆在一个敦庞男人耳边。
“妈妈,我知道,我知道。”男人醉意熏熏,虬须亵笑。
声音不大,但还是叫井遇听个分毫不差,她一顿怒火中烧,握拳欲引身。却叫小小抓了手腕,她仍旧头也不抬,可一只手冰凉透骨,颤意连连。
井遇一顿火,给浇熄得彻底。
她在发抖。
她在发抖。
自己正准备去抱她,可被老鸨使劲一扯,给推出了门外。“这里没你事了,出去干活吧!”
外面炸了春雷。
掌心还留有她余汗的温度,掌心还能感受到两只手被强行分开时抽扯的触觉,痛痛的,空空的。
整个楚馆灯火通明,舞酒歌欢。
井遇背靠门蹲下,环抱住自己。
假如自己生得好看些,或许这会就能替小小承受了。
她越想越恨,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千金槌般坠到人群的欢愉声中,又给这嘈杂混乱的声音砍磨成一菲薄刀片,寒光凛凛,直飞冲上,把自己身躯凌迟。
忽然门内一声扯烂心肺的撕叫,天空给春雷炸开一个坑洞,漏出无数具腐朽黑尸,淌下粘稠浊臭的尸水。
将她和小小淹没。
将她们这对无力聊生的蝼蚁淹没……
“进去给她上药吧,小小想见你。”老鸨塞给井遇一罐药膏,“还敢这种眼神看我!你得感谢我!感谢小小!这个世道,你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不靠美色□□,不靠男人的垂幸,如何活命?先去照照镜子吧你!”
老鸨将井遇推进去,“好好安慰她吧,唉……”她又正色道,“过不两天就开始接客,我这儿没时间给你们顾影自怜!”
“井……井遇,你来啦。你去哪了?”
听见她声音,井遇胡乱抹了把脸,转过身来。
小小的小小裹着一条单薄床单坐在床上,面色凄白。
井遇一时喉头哽咽,但她努力将喉头那个爱哭孩子安抚了下去,坐到床边,握了小小的手。
依旧,那么冰凉。
她朝自己笑,依旧,那么开朗。
“我给你上药吧。”井遇不知如何开口,一开口,就是不争气的喑哑。
小小努力开朗点了点头,吃力趴下,揭开衣衫那一刻,井遇的眼泪还是啪嗒滴到小小背上。
蔷薇花色一般的玉肤,遍布青紫淤癍,大大小小的牙齿印边血迹已干凝,就好像有双邪恶的手在少女身体里揪掐她的脏腑,血红色伤害破骨贯筋彻肉,外渗出本娇嫩的皮肤。
“你可真是个爱哭鬼!”小小笑她,“唉,我可拿你怎么办哟?小小一点也不痛的。”她慢慢转过身给井遇擦掉眼泪。
“我不哭不哭,你快躺下躺下。”井遇默默给她上起药来,使出最大力气轻柔。
“我想嘁桃胶蜜酿小丸。”
“好。”
“我想嘁冰糖葫芦。”
“好。”
“我想嘁挂霜花生。”
“好。”
……
井遇给她擦干净下身的血,为她换号干净的衣裳,“你好好休息一会,井遇去给你准备好吃的。”
可她根本挪不开步。坐在床边等小小入睡。
小小只睁着眼望帐顶,忽然,她开了口,“井遇,我想要自由。”
空洞的瞳孔里有了生气的精灵跳跃。
……
“好!”
小小白日里练舞,井遇给她抚琴;小小夜里扑萤,井遇给她画扇擦汗;公子少爷嘲井遇丑貌,小小替她曲意化解;杂役欺负井遇,小小向妈妈求情给她减活……
井遇与小小,相偎相依,形影不离。
这天王公子携一众媛女艳姬游兰霭山,斗草捉迷,好不快活。
小小趁机摸走找井遇,井遇趁机牵了小小手,带她走进山林。
踏过溪上小石,惊跑泉边饮鹿,叫阔叶上清露濡湿衣袖,氲了发鬓。井遇带小小来到一座座山石间,青苔绿眼,自由逸心。
“你看这种花。”井遇指了指山石间丛生的阔硕肾形绿叶,一茎直生,花开柔白,似山中洛神,无水起凌波。
“哇,这花儿真……真灵美!灵美的白小小的。”
“嗯,是呢!你再看。”井遇手指沾了些露水洒向花瓣。刹那,花色变透明,仿佛消失于叶上,隐匿于山间。
“哇!真神奇,这是什么花啊?”
“名山荷叶,遇水雨则变透明。”
“愈发透美了,精灵似的。”小小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摸它,它比自己还白小小,多么娇柔脆弱。
“是我,最喜欢的花。” 小小见井遇眼里,起了一阵她看不懂的水雾。
但她总相信,自己以后会懂的。
“哇!真不愧是井遇啊!走到哪里都能吟诗,走到哪里还都能赏花!”
“哈?啊?”
“真不愧是井遇啊,真是浪漫啊!”
“哈哈哈——服了你了,不过,还有更浪漫的呢!”井遇走过去摘下几朵山荷叶,放在小小手心。
“啊!你这就摘下它了啊?它得多疼啊!”
“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想山荷叶会高兴的。因为,我把它们放在手心的那一刻,它们就与你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它们不会死去。它们,会在你手上,会在你生命里永远花开灿烂,永远熠熠鲜活。”
午间的光透过山林枝叶的缝隙一瞬照射到小小脸上,少女脸上白茸茸的小细毛舞动出呼吸出金灿灿的光芒,她的颧腮一如被雨水湿润了的山荷叶,精灵透美,泛越红粉的初生颜色。
井遇浅薄而又伟大地想,她想,这世间所有不好遭遇,都能被宽慰,都能得到原谅。
因为,少女脸上,写满了,焕发着,生之美好。
“我过去总觉得,山荷叶是肉眼凡胎无缘顾的美,世人都钟爱一眼惊艳真国色,牡丹芍药富贵繁华,谁愿意来这孤寂深山,寻一见,瞥一眼这寂寂无名的小花,白小难登大雅。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呐!这山间,这旅路,这江川,这海上,有多少行路客经过了,有多少追梦人死去了,可死去了,他们曾走过的路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名姓又有多少人知晓呢?洒泪与挥汗,甚至泣血,也都(化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他们是谁?我是谁?芸芸众生又谁呢?就像我此刻跟你站在此处,我知道你叫小小,我知道我叫井遇,可是我好像也,什么都不知道……但或许,都是我偏执孤陋了,或许山荷叶根本未这样想,甚至根本未想,她只是寂寂开,寂寂窈,空山花开,空山花落。”
执着于我自己,执着这个希望被人知的井遇之名,我是活不下去的。但小小,为了你,我好像,能活下去。
“你说,演□□秋思赋?”
“不是我说,是井遇提议的。”小小将井遇推到老鸨面前。
眼前这人儿,虽容陋发萎,面上斑斑,但也不似刚来那般枯死人脸了,十八少艾,自有一股新叶初秀,赤豆鲜华之气。
加之其双眸虽不形美,然深锐藏锋,只着小二的藏青粗布麻裤,灰白布帽,却周身一种彬彬书卷之气,仪止文儒,品类不俗。
“是你提议的?是叫井遇是吗?”
“是的,妈妈。”
“倒似是个读过书的,那你给我讲讲这《□□秋思赋》如何个演法?”
“《□□秋思赋》世言乃南梁元帝萧绎讽徐妃荡行所作。徐妃无容质,不见礼,讥帝生眇一目,常以半面妆接之。丑而多妒,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而又与智通和尚、元帝之随从暨季江、美男子贺徵私通。《南史》有载:‘既而贞惠世子方诸母王氏宠爱,未几而终,元帝归咎于妃;及方等死,愈见疾。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透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帝制《金楼子》述其淫行。’暨季江曾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演此为何?”
“想必这宫闱遗轶,帝妃淫放之事,多能吸人睛目吧。”井遇揖了揖。
“好!”
“我再同您讲讲这具体编排。
第一幕:(全场熄灯)只余台上红灯拟战场冲锋之血光(须烟雾)。八人雁行阵,唱《简兮》,舞干戚,戴朱红漆鬼面,着金麟甲介。唱罢,红灯灭,白烛燃,小小素衣素面上场,登高远眺貌,歌《□□秋思赋》。”
第二幕:徐妃出嫁日,车行至西州,疾风大起,掀屋折木,旋即雪霰下,帘驾并白。后其年长归省,又起惊雷,西州衙柱尽碎,帝以为不吉。廿年过,帝少幸,驾幸之时,小小举杯洪饮状,跌帝怀,呕污皇袍,帝愠怒。小小转狡媚抬眼,半面妆视君,醉眼讽笑,帝大威怒离宫。
第三幕:暨季江、智通和尚、贺徵三人登场,皆戴美面,与徐妃缠舞,唱和《白角枕诗》(元帝一直站在后方高处,两人分饰,一俯瞰貌,一抱头苦痛貌,皆隐于阴影不可见)。徐妃(依旧半面妆)半蹲斜身侧脸,睡眼垂垂,右手擎腮唇,左手过发髻。鹊巢贯顶耸飞仙髻,长裤赤脚,绢裙(敦煌壁画金橙色)佩瑶。弦鼓起,则旋旋环钏缭眼,回雪飘飘袅娜,‘香散飞巾,光流转玉’(谢复《观舞赋》)三人分别位其左右后方,头后仰,皆先手擎向天;而后变左交臂,右搴巾,后一人双手环至徐妃颈前,叉叠拈花,成三莲拱月之势,更勾蝶态媚浪、芙蓉醉波,引观客神痴。后圆圆蹁跹独舞,三人退尽。终(背景全黑,只一束白灯随徐妃),两婢子饰妃嫔上,一宠一贱,贱者揽腰交杯,宠者剑刃向肚,琵琶声收,戛然凄厉,黑。
第四幕:帝借宠妃王氏之死下令赐死徐妃,徐妃自知不能幸免,遂投井而死。跳井瞬间,红光冲天,西魏来犯,益州丢失,江陵陷落。帝大悲,焚书砍剑,投火海未成,给仆从救下。后弃羽饰,身骑白马,素衣逃东门。然西魏将士拦下其马,拉至白马寺北,换一老弱骑予他。帝受尽屈辱,终叫梁王萧詧以土袋压死。金铙声止,徐妃登场,飘飘荡荡,歌《□□秋思赋》。完。
“‘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
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
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
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
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
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
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
况乃倡楼□□,对此伤情。
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
坐视带长,转看腰细。
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
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
妾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
相思相望,路远如何
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
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
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
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井遇你为什么选这个徐昭佩和萧绎的故事啊?”
“哇,居然两个人名都没说错诶!哈哈哈!”
“跟你有关的,我怎么会记错。”少女一脸正经的认真,瞧得井遇双颊发烫。
“咳咳,你唱罢此赋何感觉?”
“不知道,说不出来,胸口闷堵堵的,鼻头还酸酸的。”
“我也有此感觉,元帝拟倡妇心思荡子,既是倡妇,另觅新欢则可,如何对一十年不归之荡子一往情深,苦苦等待?且怎么读都觉,即便元帝意旨间含了对徐妃的讥讽鄙夷愤恨种种不满,然笔跹字淌文流,将几十年患难与共和夫妻感情都勾倾出来,或许元帝自己写着写着都无法说清对那个女人的感情了吧,通篇下来,阵阵悲思接踵,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心头滋味。几十年的羁绊呐,帝王也不过是百岁人。何况那个死去的女子,占了他大半生命。不过,也都是我这书生轻议冢中人了。”
走着走着,二人来到了初相遇的井边,这时,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敛尽,黑色的巨大幕垂落在二人身后。
“还记得这里吗?”
“你说呢?井遇,井遇。”
“你知我当时为何想投井轻生么?”
“为何?”
“都难免不是个庸俗故事。我本生官宦之家,母生我与妹。生吾时,母寤生,且冬日作雷,击后院百年老槐,大火冲天,竟不能灭。母大惊几欲死,痛历三天三夜,吾才方坠地,而后院老槐已焦死一枯木。吾祖辈落脚之时,此槐就在后院了,经年累月,树荫乘凉,花叶入药,这树好似已有灵性,成了家宅之守护神,故皆爱重之。然我的出生竟……所以长辈皆以为不祥,说我有命硬克亲之兆,故向外瞒了我的存在,不入族谱不登户籍,无名无姓长至如今。母亲从未哺过我片刻,一出生便将我交给了奶娘。母育妹后便无法生育,家中男丁皆妾室所出,她愈觉是我这不祥之女害她命里无子,不可为夫家延续香火,便愈恨我入骨。吾妹生得粉琢玉砌,玲珑可人;而我,不知似谁,槁丑不堪。后来整个家只当无我此人,我与奶娘就住进了柴屋。三年前我父叔坐罪,举家禁锢。唯奶娘提前探知风声,连夜携我从柴房后的破洞逃跑,于山中藏了数月,而后奶娘疟疾发,竟不能活。我也教人贩子所掳,途中得知我举家悉被斩首,还得多亏外界并不知有我的存在,如今我,才能苟活世上。”
小小陪井遇靠着井边坐下。
“或许这便是我与元帝的唯一共同点,吾貌恶其眇一目,因此残缺,自卑心狭,我执深重。江陵陷,其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以有今日,犹有今日,故焚之。呜呼哉 !书何负于汝?其欲跳火自杀,为宫人拦下,遂砍柱折剑,长叹言:“文武之道,今日绝矣。”其何薄脆之性,不堪败辱,不堪负重,汝悲懊怮哭,心死心灭之际,还有亿兆黎民于水火挣扎,仰赖王天予生,何鄙狭也,何我也!况文武之道,生存之业,岂即因汝一人语而绝矣!生之谓性,生生不息,正在此生!书可尽言,然事在书外,须全力生,努力生方道。“
井遇深深叹了口气,“然……读万卷书果能成王业乎?或,其一生,因果之相贯,终至如此下场。(为政多失,忌猜寡恩,不隔疏近。轻纵敌人侯景,却父亲兄弟子侄尽戮,反壮大了宇文氏与西魏势力。才登极为帝,即再有隙于西魏,众叛亲离,腹背受敌,乃至孤立无援,身死国灭。元帝政治生涯我还得好好了解再评写这一段或者删掉。)”
她又定睛看了看小小,“徐妃对元帝,又是如何的感情呢?有说徐妃的儿女皆不受元帝宠爱,然一次萧方等从建康返江陵,元帝见他整御部队有条有理,这才赞赏其有能力。为此还特别对徐妃说,若再有一个像萧方等一样的儿子,他就无所忧虑了。徐妃却未回答,只是流着眼泪转身离开。萧绎愤怒起来,陈述徐昭佩的肮脏行为,在大合中张榜公布。(此段复制百度百科,啊喂)她只是流泪转身离开了,有对丈夫终于肯定儿子能力的喜悦,也有对他这么多年不待见他们母子的怨怼和悲伤。可义山有诗云:‘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饶是你南梁帝王,也只得你妃半面妆。徐昭佩该是个极其刚烈的女子吧,凭着半面妆和她不断与男人私通就能看出来,她更多是把元帝当丈夫对待,而不是帝王,她心里觉得自己与元帝,不,是萧绎,是平等的。”
“但,或许也都是我多想了,前朝往事,也只能让我们这些后世人妄自猜议了,而真正的所有的故事,只有当事人知晓。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后人嘴饭香。”
“演元帝的人哪去了?”老鸨拉过正在调度的井遇。
“我也在着急找他呢!”
“在这里,他崴脚了,根本无法上台。”元帝被人搀扶着过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哪里去找元帝役?马上就要开场了!”老鸨发起脾气来。
“哦!对了!妈妈,不如让井遇上吧!”小小把井遇推上前。
“井遇?”
“嗯!她可以的,我学戏演,井遇也在一旁耳濡目染,嬷嬷可证明,她天赋过人,时常演得比众姐妹还好。而且前几次演出,井遇也有演过一些小角,莫不灵动博人眼球。她陪我练习时,一直扮演元帝,我俩默契非常,井遇当真扮得惟妙惟肖!”
“她是女子啊!难演出男子气概,更何况还是帝王。”老鸨挥了挥手中团扇。
“我可以的!”这会,是井遇自荐了。“我本就剧本撰写之人,故剧情与台词皆稔熟于心;且,台演之梦,一直乃井遇毕生所愿,望妈妈,成全!”井遇重重揖下,又抬头直望老鸨。
“好!”老鸨为她眼中光芒所摄,“穿戴好看看。”
方其穿上戏服,戴好鬼面,掩萧恶之女容,峻瘦清癯,然铠甲增厉,鬼面生神,长身玉立,王者临风。
众人皆惊,她手里长戟一挥,厅里刹那黑暗。
开演了。
“妈妈,这剧目是不必说了,精彩绝伦!但,何时能让我一亲小小姑娘芳泽呐?”
“哎哟,熊老爷,看您猴急的!我们小小啊刚晋花魁,想见她的达官贵人都要从城东排到城西了。那,还得看您的荷包慷不慷慨啊!”老鸨谄笑着拍了拍熊老爷腰间,“来人呐,送熊老爷。”
“哎呀妈妈呀,你这楚馆里可是卧虎藏龙啊!”又一位老爷迎上来,“剧目好是好,就是啊太沉重了,既叫□□秋思,您看这□□秋思是不还没体现足够呢?”老爷捻了捻胡须笑道。
“是是是,朱老爷说的是,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是啊妈妈,下次整些欢快的。”
“好好好!”
…………
虽有不少人指出此剧过于隐晦沉重,然也算是获得了成功。
“井遇,你怎么了?”
“妈妈方才同我说,要改改剧本,多加一些徐妃与人私通和她与元帝感情变化的戏份。”
“为什么啊?现在这样我可喜欢了。演出的时候心里扑通扑通,最后都哭了呢。”小小懵懂地捂住胸口。
“可是小小,我们能明白,观众不一定能。且这楚馆,终究是博取男人欢心的风月之地,深刻的,少人想看,少人能懂。”
井遇缓缓坐在草地上。“还有,我初次写编排演,过于宏大宽泛了些,隐晦了些。我一股脑的想把自己所有的想法感触都放进这剧里,但其实我还没那个运筹帷幄的能力。是我急于求成了,我仍需长久的磨砺。”
她站起身,迎着夜风,扬起未脱的披风,再次戴起鬼面,振臂挥剑斩乾坤。
小小坐在草坪上看着她,看着映在水潭里的她,敏捷灵动。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好似涅槃重生一般,此时疾风劲草,万丈起青澜。她想起井遇给她所讲《孙子兵法》上一句: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就像她身后这沦为陪衬的黑夜幕垂,浓黑的孤芳自赏。
孤赏出这天都下起了白雪,皑皑一片中,她眼中的那个女子化作一株傲骨红梅,寂然问天。
枝叶簌落落摇动,花瓣簌落落落。刹那黑幕倾颓,黎明乍现。
小小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剧烈,仿佛要飞出胸腔去拥抱那一株红梅,去拥抱她背后的熹光。她情不自禁歌起一首童谣来,儿时在梯田里同伙伴捉蝈蝈,在山间追逐夕阳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的空气,都泛着一股泥土气息,那样纯真,不掺杂质。他们跑着,笑着,打闹着,直到知了停止了鸣叫,直到夕阳坠落到大地,直到炊烟袅袅升起,直到山间的每一叶草木都传来母亲的呼唤。孩子们站在树杈间,望着山麓下的梯田,他们约定,明天要再次见面。
“中山荷葉
曳曳之荷葉
行路迷迷
歸家之無期
我心依依
壟上梗淒淒
池旁荷葉
曳曳之荷葉
行路遲遲
歸家之心切
我心汲汲
田間水旎旎
搴衣涉伊
腳下途無跡”
这一刻,她与她的小王子一同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