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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二.【山荷】(无头钦差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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苡仁翌日旦昧去到衙府,只见皂隶们议论纷纷,师爷和大人正讨论着什么。
“贤侄啊,你可算来了,你看看这个。”
苡仁接过,只见那纸上写着,“黄路华贪赃枉法,为非作歹,手上冤魂无数,死有余辜!我当惩恶锄奸,替天行道!”左下角画了株隰上柔桑。
吴大人将一柄短匕递与苡仁,“仵作已验过了,与刀口皆吻,此乃凶器无疑。”
苡仁仔细瞧了瞧,只是把普通匕首,工艺简单,“大人,这都是在哪发现的?”
“今日本官赶来衙门时,皂隶告禀,他们来时,便看见这短匕钉了纸于大堂桌案上。众人见了其上字句,不敢妄动,只待我来。”
“这纸上画的隰上桑,隰上桑,哎呀,莫不是那‘隰桑’蟊贼!”师爷呼了声,又附在吴大人耳边说,“坊间早已有传言,这黄老爷是给他杀的!这蟊贼竟如此大胆,公然潜入衙门,如此亡命之徒,不是他还有何人?大人可速速派人擒他,说不准还会官升几级啊!”
“来人呐,把这姑苏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隰桑’蟊贼捉来!此人便是杀朝廷命官之凶手!”
“启禀大人,黄钦差的家眷都犯吐泻呢,黄二公子方晕过去了,夫人们都急了,要大人马上请大夫,还得换个干净地儿。个个身娇肉贵的,受不住监牢阴寒湿秽。您看?”
“大人,既然目前尚查不出什么,便不可得罪。”
“我都急糊涂了,师爷说得对。快,找个僻静宅子,将人好好安置了,立马请大夫来,不可怠慢!”
“噫?你闻到没,这书房今儿总有股怪味,越来越重了。”
“我刚就想说了,像是什么东西烂了的腐臭味。”
“奇怪?昨天还好好的。”两人开始在房里搜寻起来。
“就是这儿,这臭味就是从床背后传来的。”
“你去禀告知府,再多叫几个人来。”
“你们在做什么?”
“启禀江参事,这床后传来一阵恶臭,实在奇怪,小的就想推开来看看究竟。”
“你说恶臭?快!快推开来!”
“噫?这墙上怎么有道缝在流黄水?就是这水,就是这水,恶臭无比!”众人都蹲下来看,地与墙缘处有一道还未干的黄渍。
苡仁凑近了看,不细看便看不出,一共四条缝,正好围成个四方形。他拿出随身带的小匕刮了刮那缝隙,发现后面是虚空的,他再用小匕一带,带下一块四方形薄墙。
那股憋了许久的恶臭乍时释将出来,而出现在眼前,正是那个不翼而飞的头颅,此时已腐烂不堪。
“这不正是,不正是钦差的头颅吗?”众人惊呼。
“速将大人请来! ”苡仁又见那头颅后面泛着金黄的光,他将头颅滚出,伸进手去,拿出来的却是赫然一块金砖,一众哑然。
这里面怕是还有。
“砸!把这口子周围砸开!”
“你们这是做什么!”吴知府恰好来到,那墙壁,从那四方口开始粉碎倒塌,白墙下金黄色却看不到边际。“这?这!”吴知府一时也是呆住。
等到整间书房的墙壁都被撕下,这可真是金屋藏金呐!
“知府大人,看来整座府邸要重新彻查了。”
“查……查!所有墙壁、角落、家私,一处不落……”
“老爷,听闻那黄钦差书房墙里都是金银呐,一些摆件看似朴质,实则内里为金,外层漆陋。”
“我就说这老财奴,田产也没怎么置办,生意也看不到契券,原来都藏墙里了。”
“少爷昨儿一直在黄府未回,老奴去给他送些吃食。”
“禹伯,多准备着,给衙门里的弟兄。顺便……探探风声。”
“您放心,禹伯明白。”
江禹经过东市时,却见一支飞箭直射入东市口的立牌上,一条幅垂下,曰:“黄钦差贪赃枉法、作恶多端,若问凭据,自在衙门匾额后也。倘敢徇私,绝不轻恕!”
众人都围了上来,好事者更将条幅扯下,“果然是‘隰桑君子’!”
“你怎么知道?”
“此飞箭力道惊人,非常年习武之人,怎可有如此臂力。”
“还真是诶,箭镞都没入木匾了。那照你这样说,还真是那个‘隰桑君子’吗?”
“肯定不假了。”
“这些个贪官污吏要倒大霉咯!”
“退开退开,吴知府驾到!”
“知府大人您看。”有人将条幅呈上。
吴知府看罢,只觉日光刺目,脚底踩棉。师爷将他扶上了轿,留下两人看守东市口,防再生事端。
“大人……这……”衙役从匾额后取下一摞册簿,记满黄之恶行。
吴知府合上册簿,望了望师爷,望了望衙门外看热闹的群众,大喝一句,“这本子上所写,皆乃妖言惑众,无凭无据。目的是为辱没我官场名声,动摇社稷,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吾必将其绳之以法,以示吾爱民敬上之心!来人呐!将此等惑乱人心之物拿下去烧了!”
师爷轰走了吵闹的众人,与吴知府退到堂后,“师爷呐,这本子万万不可公开,里面还有我贿赂钦差之事,这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务必要将此事压下去,查出凶手,将功补过。东市口你再多派人巡逻,鬼鬼祟祟的一个都别放过!西市口也安排着。”
“是。”
当夜里,东市口。
“几位官爷,立秋了,这夜里有些凉意,师傅吩咐小的端几杯热枣茶给几位爷暖暖。”
“好啊好啊。”
“替我们谢过郑大夫。”
“郑大夫那医馆是新开的吧。”
“是是是,小的才随师傅迁来不久。您这几位是在?怎么巡逻的人比平日里多了。”
“还不是为了白昼之事,要抓嫌疑之人……”
“咳咳。”
小厮见另一位咳了两声,立马赔礼,“是小的冒失了,看在小的孩子心好奇的份上,官爷切莫怪罪啊。”
“无妨,你去吧。”
寅卯之时,店铺陆续开始营业。却见门口皆放有一纸黄页,用石子压好。人们拿起来看,乃述黄钦差之罪行,且第一条却是吴知府丙子年贿赂其之事。随着天光,看到这黄页的人越来越多,这下子,一时是无法太平了。
“官……爷,官爷。”几个人拍醒了靠在街市口木牌下熟睡的差役,“官爷,您瞧瞧这……这个。”
那几个差役还迷糊着,“诶?昨夜不是巡逻来着么,这……怎么回事?”、“该死,睡得不省人事。”其中一个接过黄页来看了,大叫一声,“完了!完了!”
“怎么了?”
“你们看!”众人扫完那纸,奔命似地冲向衙门。
他们一到衙门,便看见知府大人正狠揣另几个衙役,”没用的东西,你们昨儿,是看到阎罗王那去啦!人没抓着不说,还又出了如此大事!我……诶?怎么你们几个也慌慌张张,你……你们手上拿得什么?快拿过来给我!愣着做什么,我叫你拿来啊!”
几个差役战战兢兢将黄页呈交给知府,知府一阅,人就要向后栽去,师爷赶忙上前扶住了他。几个差役噗通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啊,小的并未偷懒,只是像给人下了迷魂汤似的不知怎么地就睡死了……迷魂汤?迷魂汤!大人,小的想起来了,郑氏医馆的小厮给我们几个送了热枣茶,我们就是喝了那个便越来越困,越来越困。”
“怎么?你们也有人送了热枣茶,我们也有!”
“这么看,大人,那热枣茶一定有问题!”
“大人,照此看来,确是有人设计的。为的就是在他们熟睡后下手。”
“你说是郑氏医馆?来人呐,速速将郑氏医馆的人全给我绑来。”
过了一会,差役空手而归。
“人呢?”
“启禀大人,小的赶到时,医馆早已经空了,人……人都不知去向……”
吴知府猛抽了他一耳刮子,“我叫你们这些蠢驴害死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大人,消消气,消消气。以我之见,不如速请您江贤弟来,看他可有法帮您一帮。”
“对!对!快着人去江府。”
“大人,不好啦!有个衙役在城门上击鼓鸣冤,将黄钦差罪状皆书于条幅垂下,人们都围在那看呢!还……还写了您的……”
此时已是火上浇热油,五行只冒金星,吴知府脚下虚浮,”快,快随我去城门将那狂徒拿下!”
吴知府一行人赶到,正见城楼上挂满条幅,一小卒将两捆书册放下,悬于城门上方。“此乃黄钦差之罪状,衙门匾额后者知府将其藏掩了,未公诸于众,然天行公道,必不叫尔等贪官逍遥!看看吧!此册簿上亦有咱们吴知府之美名!”
“快!快快!给我将此妖人拿下!”吴知府气得浑身发抖,几欲飞身上去捉贼人,只恨一腹经籍不打虎,三千虬须难纾怒。
那小卒却将数块金锭扔下,大喊道,“若有勇士肯为我挡住恶虎,此金尽归于他!尔后仍有重酬!”他晃了晃手中钱袋,叮当作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众褴褛三七二十一不顾,冲上前一阵哄抢,与吏卒扭成一片。
混乱之际,一蒙面人飞身将那小卒掳走,苡仁见状,立刻施展轻功追去,刹那之间,竟无影踪。
所有人愣在原地,“这莫不是是……莫不是那‘隰桑君子’,哎呀!”突然有人惊呼一声,登时人群议论纷纷。
“是‘隰桑君子’替天行道了,快将此条幅扯下,以免贪官销毁罪证。”
一时场面混乱,官民混殴。吴知府惧被误伤,立马喊衙差护送回了府,差来众役卒方镇压下去,将好事暴徒关押,以示警惩。
“大人,大人莫急,先坐下饮口茶水。”
“师爷啊,你叫我如何坐得住!坐得住啊!”吴知府摸了摸头顶乌纱,觉指下似已虚无,更是弹了起来。“贤弟啊,你来得正好,你看这……”
"大人莫急,我上头已打点好了。方才那飞天蟊贼许正是那‘隰桑’,然城楼上喊冤之人却一小卒,大人速查查衙中卒役,可有缺人。”
“对啊,我已是急火攻心,不知头脑了。来人呐,迅速清点……”
“大……大人……小,小的有事禀报。”
“快说!”
“小的才发现,陈伍不见了,该是今早就没从东市口回来。”
“混账东西!”知府一掌将其掴倒在地,“这等大事,怎地此时才讲!”
“小的……小的知错了,混乱之中,小的也没注意到啊,大……大人饶命啊!”(众衙役跪作一团)
“大人息怒,当务之急是去找到那个卒役。”
“贤弟也看见啦,他给那蟊贼掳走,如今上哪去找啊?”
“非也,大人可有注意到,此小卒喊话声音并不似男儿,倒像女子声气。小弟猜测,掳走的另有其人,而那小卒……你说他今早就未从东市口回来?”
“是这样的,江大人,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昨儿去看守东西市口,喝了郑氏医馆的热枣茶皆昏睡过去,而今早去搜郑氏医馆,早已是人去馆空。”师爷答道。
“什么?竟有这等子事,郑氏医馆?郑氏医馆……”睡月沉吟片刻,“大人,速派人去郑氏医馆,再彻查一番,里里外外都莫放过,小弟推想,郑氏医馆必与此事有涉,陈伍或还给藏在医馆某隐蔽处。”
城外山洞。
“说!何以冒充我!”蒙面人拔剑对准小卒喉咙,那小卒却不紧不慢开了口,“原以为借‘隰桑君子’之名掩人耳目,多拖些时日,待我揭穿那狗官罪行,再赴死不迟,天不遂人愿呐。若姑娘愿听完我说一段故事,再杀不迟。”
大概已是廿年前了吧。
小小在井边遇见了她,于是,给她取名“井遇”。
小小也刚来这楚馆不久,吃穿用度比人贩子那倒强上许多。只是每日琴棋书画,歌舞卖笑练得着实累人。稍不留神,更竹板伺候。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正是贼寇飞檐、百鬼出游的好时节。
一天学艺结束了,小小准备回后舍休息,就瞟得井边一条白影,她一个哈欠卡在半截,“不是吧?这就给我撞见啦。我平日没做亏心事啊?现在的鬼啊越来越不专业了!不挑作恶多端的下手,徒欺弱小善良!善恶果报都学到□□里去咧!”
这小女子虽处处皆小小可怜,却是天生心大胆肥,她凑近前,哪里是什么白衣恶鬼,只是个欲轻生的小妮子。
“黑灯瞎火的,你杵这儿做甚?”忘了提,小小的心思更是大大糙糙。人还犹豫着要不要跳,这倒好,冷不丁一句,唬得人就往井里栽去。
“哎哟,我说你什么了,你就跳!”
“刚还搁这磨叽半天,敢情借……老娘的手推磨啊,去了阎王那……还能不落个……自戕的罪名,说是……给……给老娘吓得么?”
“老娘……还想……活久一点呢!你可……休想……休想折我寿!”
方才其实小小抓住了她手,“哎哟……我去,可……可累死老娘了!”这会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拉上来了。就那吃力阵,小小嘴里还噼里啪啦不住。
“瞧,这月儿,委实好看。李甫那诗咋念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下面啥来着?哎,反正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就冲这月亮光光照,小命必须要。你说是不是?”小小拿胳膊肘戳了戳身边人,没反应。
“诶?莫不是吓晕了吧?”小小起身瞧了瞧她,木条条躺在草坪,眼瞪得老大。
“诶!诶!没事吧你,可千万别死啊!我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那人却“突”一下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往后院走去。
“好不知礼!救了你诶,一句谢谢都无!喂!哎,算了,何必跟欲轻生之人计较。瞅那人不人鬼不鬼模样,跟去了半条命似的,保不准罹难失亲。真是好惨,惨惨惨呐!老天,啊——汝何其不公!”对天嚎了两嗓,自觉演技有所提升,日后在客人面前扮可怜看来不难,遂乐呵呵回屋睡了。
之后的几日,她见了小小,不是低头,就是躲过。小小纳了闷,心想自己丽质天生还可亲,去哪里不是人见人爱花见开,怎么?自己救了她还得罪她了?
该是腊八粥糯羊肉香的一日,她拦下了她,插起腰问,“我,没欠你钱吧?没抢过你的饭吧?那天,不管咋样,是我救下你了吧?好,就算是我作孽,阻你往登极乐,可是,诶?哇,我阻人往登极乐诶!天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该怎么弥补你?”
她就见小小一直原地转来转去,眉头皱了又松再皱,像是能愁出个西天极乐好来弥补自己犯下的不可原谅之过错,她给她转得有些晕了,从食盒里掏出个蜜柑,“你……你吃,吃这个不?”她听见自己几不可闻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地府里硬生扯下的枯树皮。
可是她,居然开了口,她居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多久了,久到她干涸的嗓子一下不适应地涌出千年地泉,一发不可收拾地,往上,往上,腐酸了鼻头,淌湿了眼眶。
“你,哭啦?你怎么哭啦?”
“你拿着吧。”她将蜜柑塞到小小手心,就立马跑走了。”
“诶?诶!啥意思嘛?吃你个蜜柑至于哭成这样吗?我的天,这世上怎地有如此奇幻之人,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吃蜜柑咯!”小小吃着蜜柑,呼天抢地欢欢喜喜奔不见了。
她躲在藤架后面不知偷看了她多久,就像她不知晓自己嘴角弯弯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