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冬海岸

4、Chapter4.

　　西边的老林隐在群山深处，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一下子烧掉了一半，损失惨重，令所有的人都痛心、惋惜不已。
　　曹汉用手碰碰焦黑的树干，力道很轻，却掉下成片的灰烬。
　　“汉哥，这老林就这么没了。”顺子仰头，看着这棵老树仅剩的残枝，叹息道。
　　“那伙人什么情况？”曹汉迈过一棵倒下的树干，问。
　　“那伙人说是来旅游的，结果有人私藏了火种进山，加上天气干，林子又老，一点就着。人已经被拘留了，怎么个判法，还没有着落。”顺子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
　　曹汉摘下头盔，扯着袖子擦了擦汗。
　　站在这里，顺着远处的山脊线，可以看到北山上的光景。
　　南里多山，周围环绕着四座山，为了好记，人们根据方向，称：东南西北。其中，东山和西山的山势较缓，人住的比较多，渐渐形成了村落。而南山和北山因为陡峭严峻的地势，平时只有护林员住着。
　　北山上原本也有一个保护站，但是因为几十年前北山上一棵老树被雷劈中，引发了山火，整座山烧得差不多了，人都从北山撤了下来，移入南山，北山也就一直空着。曹汉来了之后，在北山上修了个木屋，和南山上的一样，为的就是方便人们到北山上巡山时休息。平时南山上面的护林员会顺道去北山上一转，但基本是当天去当天回，没有久留的。
　　“北山上的屋子空着？”曹汉看着远处与天蓝衔接的深绿，以及天蓝上点缀着的几抹白。
　　“没，上次只有肖子和张铭去过，住了几天，后来就没什么人去了。”顺子回答。
　　曹汉点点头，应了声，重新戴上头盔。
　　回到保护站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天上的太阳依旧毒辣。曹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向下淌着水。加上身上的一套装备有一定的份量，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鞋印。
　　宋希坐在门槛上，看着脚边的几棵被晒蔫了的枯草发呆。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方向。
　　远处，几个男人并排走着，似乎在说笑，在队伍最后牵着冬子的，是曹汉。
　　宋希进了里屋，拿起几瓶冰好的矿泉水，朝他们跑去。
　　“水，冰的。”宋希把几瓶水分给队员们。
　　“谢谢阿北姑娘。”几个大小伙子摸着短寸的脑袋，腼腆地说。“不客气。”她应着，目光锁定后面的男人。
　　阳光肆意，曹汉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宋希。
　　“水。”她说，将冰凉的水递给他。
　　“谢了。”曹汉拧开，灌了几口，含着，漱漱口，吐到一边。
　　进了屋，队员们都有些疲惫，有的进了卫生间洗澡，有的躺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用已经翻烂的杂志盖着眼睛，打着呼噜。
　　曹汉擦着滴水的寸头，嘴里叼了根烟，还没来得及点上。他站在院子里，避开风口，指头在塑料打火机上一摁，有火苗跳跃出来。
　　烟被点燃，含进嘴里。
　　宋希看着他，跟他隔着一段距离，却可以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烟草味道。
　　“我怎么走？”她开口，问。
　　曹汉没回答，反倒是另抽出一支，扔给宋希。宋希接住，看着，又塞了回去：“不了，谢谢。”
　　曹汉挑眉，看她一眼，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可以帮忙的，只是不要走就好。”她坦白自己的心思，干脆直接。
　　曹汉掸了掸烟灰，说：“站里经费不足，是经不起多添一双筷子的。”他的语气依旧冷，但有了一些回旋的余地。
　　“我可以在站里帮忙的。”她说。
　　“站里有阿姨，下周回来。”他拒绝。
　　宋希抿抿嘴唇，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几秒，她向后走，进了屋。
　　“回来。”曹汉叫住她，语气很冲。他一贯不喜欢这种闷闷的性格，总觉得跟她相处心里窝火。
　　“怎么了？”宋希回头，两人隔得挺远，曹汉看不清她的表情。
　　曹汉吸了口烟，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灭。几秒钟后，抬头看她：“去不去由你。”
　　车里的温度很高，即使空调已经调到了最大。曹汉身上淌着汗，刚换的T恤已经透掉，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去哪啊。”宋希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问。
　　“这里有一所小学，有来支教的老师。人手不够，你去帮忙。”曹汉说。
　　宋希在监狱里待了整十二年，只有高中学历，也忘的差不多了，只是在监狱的时候一个失手杀了人的前辈教给她了不少知识，够用了。
　　宋希没说答没答应，头又扭了回去。
　　正值课间，孩子们都在外面玩，院子里很热闹。
　　宋希看向窗外，还是有些恐惧的，毕竟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多的孩子。她只感到双手冰凉，失了血色，紧张地相互搓着。
　　曹汉下车，见副驾驶上迟迟没有动静，于是拉开门，胳膊支在上面，看着里面的宋希。
　　“怎么了？”曹汉问。
　　“没。”宋希拢拢碎发，下了车。
　　冯渡从教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书，见了曹汉，迎过来。
　　“汉哥，今天不是巡山吗？”冯渡笑着，身上没有了之前的化妆品的味道。
　　曹汉回头，看着身后的宋希，说：“这是阿北，到学校里帮忙。”冯渡仍旧笑着，只是有些僵硬。
　　“学校里有我和小周就够了。”她委婉地拒绝。闻声赶来的，是刚从孩子群里出来的周生宦。他小跑过来，笑着，露出小虎牙。
　　“汉哥！”他打着招呼。
　　“互相关照一下。你们先待她熟悉熟悉，我看看孩子。”曹汉把宋希交给他们。
　　“你好，我叫周生宦，叫我小周就行。”周生宦相当热情，一点不生疏。他向宋希伸出手。
　　宋希轻轻回握了一下，道：“叫我阿北。”
　　冯渡约是对她没什么兴趣，放下书，去找曹汉他们了。
　　周生宦往里面走着，宋希随在他身后。
　　“这是汉哥十几年前来志愿的时候修的，是这边唯一的学校。以前还有不少的老师，但是这边的环境比较太艰苦了，加上城里的政策好，所以剩下的只有我，冯姐，和汉哥了。”
　　“我在这边教孩子们语文，冯姐教他们数学。有时候我们俩轮流教一点英语给他们。”
　　“曹汉是做什么的？”宋希问。
　　“之前我们没来的时候，他基本是全科的教，后来我们来了，他基本退居二线了。加上学校里很多东西的供应，山上的巡逻，还有镇上的一些事情都是他负责，总归忙不过来的。不过有时候闲下来，他还是会教给孩子些东西的。”
　　学校不大，只有一间不大的教室，一间食堂，一间教师的办公室和一间旧仓库。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周生宦介绍完了学校的情况。
　　“我可以做什么？”宋希开口。
　　“仓库里面有一些之前来这里支教的老师没有拿走的东西，压了好久，有些应该可以派上用场。”周生宦找出钥匙，开了仓库的门。
　　仓库里面很暗，借着外头强烈的阳光，差不多能看见。里面大抵是些没有的东西：挂满蜘蛛网的木箱，破旧的雨伞，几件掉色的衣服，一些已经看不清楚字迹的书本，还有几只只剩笔头的铅笔。
　　她看见角落里的那只木箱。
　　宋希走过去，小心地拿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木箱没有落锁，打开，里面是一幅画架，一盒颜料，几支画笔和几个干净未拆封的油画布。
　　“这应该是之前的一个老师的，后来她家里有急事，她就回去了，东西也没拿，不会回来取了，你放心用就好。”周生宦笑道。
　　少时的宋希，算是一事无成，唯独在画画这一方面，还算是感兴趣一些，在各个方面略有涉猎。在监狱的时候，倒也没有忘了这事情，抽空跟狱警借纸笔，还会画画的。
　　山里树木交错，枝干疏密无序，茂盛的树叶将天上的那抹金黄遮去，透过层层的绿色，只剩下几点斑驳，却依旧卷着热浪。
　　天空不是呆板的闷厚的蓝色，是由灰到白，层层渐变，到了最浅处，只是淡淡的一抹。
　　远处的孩子们嬉闹着，成群结队，或是在破烂无网的篮球架前，几个晒得黝黑的少年挥汗如雨，一次又一次地投着草草用线缝起来的破掉的篮球；一些性格腼腆的女生，三两个围在一起，或是偷偷地看哪个喜欢的男生，聊着女生之间的秘密，或是凑在一起，讨论着今天课上学过的新知识；还有一些不太融群的，和曹汉、冯渡一起，坐在大树的阴凉下，做着什么游戏。
　　树荫下的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袖子卷上几层，卡在臂上的肌肉。他看着孩子，或许是在笑。他的步子很大，追逐着女人身后的孩子；男人身边的女人，被身后一群孩子扯着衣服，奔跑着，护着孩子们。他们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很幼稚，但却格外的温馨。
　　宋希支好画架，坐在木椅上，在画布上涂上第一笔。
　　画渐渐成了型，可以大致看出颜色所描绘的事物。宋希换上了小一号的笔，勾勒着远处的人物。
　　一笔橙红色落在画布上，填补了太阳的空缺。宋希扭过头，看见了一个男孩，六七岁的样子，拿着画笔，看着宋希。
　　不得不说，这笔添得很妙，给原本平淡的画添了几分的生气。
　　“这是阿泽。”曹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宋希起身，将位子让给阿泽，手上的画笔也给他。
　　“画得不错。”这是他的评价。
　　“谢谢。”她回答。
　　“以后就在这里教美术吧，之前的老师回家了，孩子们有一阵没画了。”曹汉偏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宋希。
　　“阿泽很有天分。”宋希看着画布上落下的点点笔迹，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阿泽是个孤儿，有自闭症，不合群，不爱说话。平时再镇上阿姨家寄养着，闲时送上山来，希望能学点东西。老师们也一直找不到方法沟通，今天也算是找了一个沟通的方法。”曹汉说，语气里有些许的怜悯。
　　宋希眼睛里闪过惊愕，只有一瞬，又灭了。
　　风吹过，叶子摇了摇，又落上几点深绿。
　　“阿北。”
　　“嗯？”
　　“北山上有房子空着，你住吧。”
　　“谢谢。”
　　＊
　　宋希搬进北山，是几天后。她没有什么东西，说是收拾，只不过是把屋子打扫一遍罢了。
　　宋希身上头一回出了这么多汗，她洗了把脸，勉强擦了擦身上的汗。她身上的那条冯渡的白裙子洗了干干了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阿北！”曹汉在屋外叫她。
　　宋希出去，看曹汉倚在车门上，抽着烟。
　　“我去镇上一趟，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没有。”宋希看着屋内，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只不过是没有什么装饰罢了。
　　曹汉看她一眼，道：“你穿别人的衣服很舒服？”
　　宋希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出声。
　　“上车。”他说。
　　山上的新鲜果蔬没有了，曹汉下山取，刚要走，又想起了阿北。她总是一副隐忍的样子，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
　　“帮我拿一下，我去给孩子们买药。”山上有孩子感冒了，一直不见好，山上的药也没有了。曹汉得准备一些常用的药。
　　曹汉把手里的箱子递给她：“先去前面的集市上，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买，过会儿我去找你。”
　　宋希应着，抱着箱子，向前面的那片喧闹走去。
　　集市上卖的东西很杂，什么都有。宋希抱着箱子，路过一排排的商摊。
　　“姑娘，头花要不要，一块钱仨，多实惠。你戴上去肯定漂亮。”
　　“店家倒闭，清仓甩卖了。姑娘，看一看？”
　　“晾衣架啊，多种颜色，红的绿的。”
　　“……”
　　宋希避开人群，渐渐远离了喧闹。但，她似乎迷了路。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拐进了一个巷子，里面四通八达。宋希凭着感觉，七拐八绕，又回到了原处。
　　她面前有个老头，坐在三轮车里，闭着眼睛，嘴里叼了根草，似乎还哼着什么小曲。
　　“姑娘，你都来了三回了，迷路了？”老头悠悠地睁开眼睛。
　　“嗯。”回答的倒是干脆利索。
　　“去哪儿啊？”老头佝偻着背，打量着她。
　　“等人。”宋希的手指快把箱子边扣烂了。
　　“你不是这儿的人吧，哪儿来的？”老头问，算是好意。
　　宋希说了地方。
　　“地方好是好，就是出了个杀人犯，听说出狱了。”老头并非恶意。宋希低下头，不吭声，箱子边被扣烂了。
　　“向南走，就出了胡同，别走错了。”老头看她一眼，继续闭着眼睛。
　　宋希“嗯”了声，还没等迈开步子，衣领被人揪住，轻轻向后面一扯。
　　“让你去集市等，你在这干嘛？”是曹汉，他身上再一次被汗湿透了。
　　宋希没吭声，低着头。曹汉叹了口气，把手机拿出来，说：“手机号。”
　　“没有。”宋希如实回答。
　　曹汉被磨得没了脾气，他搓搓头发，一手接过宋希手里的箱子，一手拉着宋希的手腕，隔着衣料。
　　“干嘛？”宋希很难跟上他的步子。
　　“买手机。”
　　“不用。”宋希拒绝。
　　曹汉突然停下来，宋希没注意，一下子撞上去，头磕在他硬邦邦的后背上，有些疼。
　　“你要是丢了，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南里的不幸了，百年古镇的名声不能被你搞臭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情，打我手机，或是找警察。”
　　静了几秒，他摸摸下巴，看着宋希，说：“你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太贵了。”宋希抬头看他。
　　曹汉放弃与她沟通，将她领出巷子，进了手机店。
　　“汉哥，来买手机啊，有优惠。”导购看着他笑。
　　“去看看。”曹汉对躲在身后的宋希说。
　　“汉哥，女朋友啊？”导购客套地说。
　　“没。”只有一个字。
　　宋希对这种先进科技产品不怎么感冒，也没有什么认识，但毕竟十二年来，头一次见这么薄的，很是好奇。她看着柜台里的一个个发亮的机器，花了眼。一枚小巧的黑色手机入了她的眼，望下一看，纸牌上的价格让她有些心凉。她匆匆收回眼神，转向对面的老人机柜台。
　　曹汉捕捉到这个细小的动作，转过身子，背对着柜台，从裤兜里勾出钱包，摊开，皱着眉头，一张一张地数。很快，钱包空了一半。
　　“就这个吧。”宋希指着最便宜的一款老人机，看着曹汉。曹汉挑挑眉，转向柜台，指着刚才的那个黑色触屏手机，将刚才数好的皱了角的几张百元伸开，放在桌上：“就这个吧。”
　　出了手机店，宋希一直不说话，闷头向前走着。
　　“办卡什么的明天再弄，先去找身衣服。”曹汉在前面走着，收好钱包。
　　绕到了一家店，勉强没有那么的花绿。曹汉塞给她一些钱，说：“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进了店，宋希直奔柜台，问：“有没有后门可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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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汉靠在树下，脚边是几根碾灭了的烟头，见宋希出来，掐了手里的那根，扔到那土堆里。
　　“这么几件花了这么长时间？”曹汉接过她手里的袋子，看见她额头上有薄薄的细汗。
　　宋希“嗯”了一声，小心地跟在曹汉后面。
　　“饿了吧？”曹汉停下脚步，看向对面，对面是一家小菜馆。
　　“没。”宋希撒了谎。
　　曹汉料到她会这么说，抬眸扫她一眼，哼了一声：“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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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着盒子的姑娘，和擦汗的男人。－－－－《安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