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鹊变》淮阳子

5、第五章

　　两年过去，我将阿四的本事学到了半成，这张毁掉的脸仿佛天生就适合扮成各色的人。
　　这天，阿四将我叫去，他说我应当试试自己的本事如何了。
　　“我从不质疑你学的易容功夫如何。但须知，易容并非换一张面孔。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谈吐风度都要和这张脸般配。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要为我取三样东西来。”
　　我对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惊讶，颔首道：“谨遵四城主吩咐。”
　　“第一日，我要你去扮作那岐王府里的歌姬。阿谀奉承为求富贵，风姿婉约讨人欢喜。我要你引得岐王为一个歌姬痴迷，我要岐王为你下的聘礼。”
　　“第二日，我要你扮作那体弱多病的陈家侍郎。半生不得志，六十乃致仕。我要你演出白发老者郁郁寡欢的模样，能骗得了他朝夕相处的妻妾。我要你取得陈家主母手上日夜不离的檀香坠。”
　　“第三日，我要你扮作那路边乞儿。食不果腹，卑躬屈膝！便在这城里挨家乞讨，取得一抔百家米。”
　　“四城主，我以为扮作乞儿并非难事，为何要在第三日去讨百家米？”我心生疑虑，脱口问道。
　　平城阿四仿佛料到我会问他，笑了一声叹道：“慧根太浅！”复又转身长叹道：
　　“世人皆道乞儿无功受禄，谁知求人方为最大的侮辱！小姑娘，你给我记住，如若始终依附旁人，你和那乞儿有何区别！我要你记得作乞儿时的苦，方可在以后直了脊梁，再不求人！”
　　我心下大惊，抬头去看阿四的脸。不料就在那一仰息间，眼前的人就失了踪迹。

　　岐王好色，哄得他纳一个歌姬当小妾，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当日夜里我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放在阿四门前，叩门三声。他并未像往常一样为我开门。我立了半晌，只得转身离去。
　　第二日，我在天明之前混入陈府，使一招偷梁换柱化作那满腹经纶的白须老头。我故作威严的模样与其真人别无二致。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檀香坠便稳稳当当地到了我的手上。
　　可那日夜里，那扇门依然没有打开。
　　第三日，我扮作乞儿挨家敲门，求一点口粮作为施舍。有恶犬狂吠追我，有主户怒斥赶我，有孩童调笑戏我，而真正肯施与我口粮之人，几希。直到子时，我竟无颜去到平城阿四门前交差。
　　我呆坐在城门口，直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求人的感觉，可好受？”
　　无须抬头，我便知道是他。
　　“四城主的用意，我可参得一二。”
　　他大笑三声，问道：“何以？”
　　“下可扮戏子，上可作朝臣。妙龄少妇扮得，白发老者亦扮得。这前两日，是为了检验我易容的本事究竟如何。”
　　“不错。”
　　我壮起胆子直视他的双眼。“可这第三日，我却另有所解。求人确实不好受，可若不是身处绝境，谁又愿意求人？若非卧薪尝胆以期东山再起，谁愿意寄人篱下？四城主期望我早日离开平城，我也确实渴望早日血债血偿。可我空有一身易容本领，如若不听得四城主安排，又怎能顺利将大仇得报？怕是到那时，一路坎坷我尚可勉强克服，要是因学艺不精一时失手，大约会空负了四城主一番苦心！
　　讲到此处，平城阿四的那大局在握的神色早已消失一半。他半眯着眼，似是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我见时机成熟，立刻单膝跪地抱拳以示忠心：
　　“我愿只听从四城主的教导，作城主手里的一颗棋子！”
　　他沉默了半晌，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说过，之后你想做什么我自会助你一力。留在平城，你的仇永远报不了。”
　　“凭我一人，是无法推翻一个庞大的组织的。”现下毫无把握，我必须求得一个助力。这个助力，便是平城阿四。他想让我早早离开的意图在三天前就已表露，我必须想尽办法留下来。留得更久，学得越多，我日后成功的几率就越大。
　　我想要他的人脉，他的权力，他十成十的本事。我要用我的手把那个组织连根拔起，消灭得干干净净。
　　平城阿四忽然抬手，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那是一张乞儿的脸，布满灰尘与泥土。从容貌被毁的那一天到现在，我早就已经忘了我原来的样子。他忽然长叹一口气，低低笑了几声，而后仰天长啸道：
　　“勇气与贪婪！谁能做到极致，谁便能站在我的位置上！”
　　我明白自己的心思藏不住，便也朗声附和：“天下本就不太平，邪不压正，城主定能消灭异端，尊享大统！”
　　平城阿四猛地噤声，一双狭长的凤眼死死地盯着我的双眼，而后用手指勾出一个镶金玉佩。月光下，玉佩的金边闪着寒光，就仿佛他看我的眼神。他小指一松，玉佩稳稳当当地落在我的掌心。
　　就仿佛是施舍。
　　“拿着这个，去南疆找翁逸尘。他会给你你想要的。”平城阿四的声音透出的是前所未有的阴冷。
　　“谢四城主指点。”我不敢低头，只能迎着他的目光。
　　他倒退着离开，却走得摇摇晃晃。脚步显示出的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宋家小姑娘，你要记住，我平城阿四只想在平城自在逍遥，对尊享大统毫无兴趣，更对消灭那组织毫无执念。我只不过是看中你的勇力罢了。我自会帮你，但从今往后，你再也别想从我这里学到任何东西。”
　　“你走吧。”
　　一阵狂风扫过，卷起城郭竹林的万顷竹叶。我眯起眼，看见平城阿四阔步在林中，一身黑色的衣衫被风吹得飘然，如若凌风腾雾。他抚掌长歌，吟咏这我听不懂的词句，而后一点点地隐入黑暗之中。
　　人已去，风未歇。我望着手中的玉佩，仔细端详着，想从中探寻出平城阿四从未示人的秘密。指尖触摸到玉佩背面的凹凸不平，我迎着月光，读出了刻在上面的两行小字：
　　“野望如饕，不夺不餍。
　　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我心下猛然彻悟，额角渗出冷汗。只得对着他远去的方向拜了三拜，久伏于地，愧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