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32、第32章

　　这场仪式震慑了许多人，超越常态的力量和权势所形成的绝对统治是一切语言、词汇都无法描绘的，它无形地压在人心口，让人惊恐万状，瑟瑟发抖。
　　琉火大陆被注入新鲜血液，它停摆了无数光阴的生命钟开始滴嗒滴嗒走动，这声音让它焕然一新，这声音也让云上梦泽惊骇莫明。
　　除了这块大陆，与之相伴走过无数无望夜晚的大人物，他的生命钟也开始走动，芳汀稚嫩的骨骼恢复了生长，他一夜之间脱离乳嗅未脱阶层，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如果十几年前他的那副小模样可以令当时情蔻初开的白公爵心生爱慕，那么现在的他足于让大陆上所有人女性为之倾慕。
　　当然在莹芳眼中，芳汀还不足于英俊得令她头脑发昏，她已经为忍冬昏过，并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现在她可没资格再来一次，她的经历，已经把她从正常人群过滤出来，总有这样一些女性，受尽恩宠又失去一切，用短暂青春历经大部分女性或许一生都不能历经的磨难，逐渐失去性别特征，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不奢望爱护，不期待赐福，再不用担心有愧于心，因为那颗心硬如坚冰，不会泛起热潮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淌下泪。与她们相处不会愉快，她们硬梆梆的总会硌着你，但是，软弱者会崇拜她们，无力者会羡慕她们，虽然她们不会渴望成为她们。
　　白公爵虽然看上去也是硬梆梆的，但她长久地一厢情愿地爱着个人，耗不尽的热情源自内心世界的丰满，她哪怕再硬派一点，也只是装腔作势，本质与莹芳完全不同。
　　如果世上还有人有一点儿爱莹芳，爱这个冰冷自私的女人，如果非要抠出这么一个人，大概只有芳汀了；如果世上还有人爱芳汀，爱这个怪物一样的守护者，如果非要挖出这么一个人，大概只有白公爵了。
　　他们为所爱之人做的事，外人眼里匪夷所思。

　　“你能给我青春吗？”白公爵冷淡地问，但她的眼睛背叛了她。
　　“只要我愿意。”午夜对这个给他制造过很多麻烦的人物没什么感情。
　　“我想要。”
　　午夜换只手支着脖子，“那你能给我什么？”他的日子突然间变得一帆风顺，什么都可以自己取得，不需要别人的恩赐，这无聊的生活让他想给自己惹点事端。“你能把白先生的命给我吗？”
　　他以为这个妇人会怒不可遏，拂袖离去，但白公爵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他是个粗野的笨蛋，只会蛮干，并不会防碍到你。”
　　午夜摆了摆手，他没有心情进行说服，他让她走。
　　“你让我想想。”白公爵出人意表地回答。
　　午夜诧异得笑出来，“我以为夫人你不在意这些廉价的东西，相比你的尊贵，青春美貌这些东西俯首即拾。”
　　“可我没有。”她微笑的时候有点儿惨淡的阴影。
　　午夜有些轻篾又有些可怜她，“总有些东西是我们得不到的，我们总需要付出些东西才能去换取另一些东西，你已经拥有过青春，你用你的青春换回了现在的人生智慧，我想那已经是比青春更好的东西了。”
　　“可我没有了。”她望着他，镇定自若，“你从不曾苍老过，你的现在和将来都将是这样的身体，蕴满力量，敢于做任何事。而苍老，会让你慢慢不认识自己，没有信心去追求爱情。”
　　午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结结巴巴，“可是，他，他曾那样对你！”
　　“可是他那么美好，我从小看着他，我慢慢长大，那时我天天盼着长大，有一天我终于追上他了，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好景真短啊，当有一天我发现已经跑到了他前头，不可阻止地步入衰老，而他在我身后，还是那青春年少的漂亮样子，这一切简直把我吓坏了，令我羞惭，我甚至都不敢见他。”
　　午夜不能理解，他唾弃她，“他不爱你夫人，他不爱，你是青春美貌还是苍老衰弱，都不关他的事。”
　　“那又怎么样？我有勇气站在他跟前，哪怕他再说一次所有人当中最不需要我爱他，我也要盯着他，让他看着我，告诉他只有我适合他，爱他。”白公爵着迷地笑了，“我做梦都要这么干，然后看他目瞪口呆，再甩不开我。”
　　“没有好下场的。”午夜冷嘲热讽。
　　白公爵讶异地看着他，她好像在这刹那看到了他自卑的灵魂，“你是在嫉妒？”
　　“你见鬼去吧。”他愤然离开。
　　监察者表示能惹火午夜的人已经不多了。

　　午夜气冲冲跑出大殿，怒气过去，他觉得自己可笑，城堡的玫瑰开得十分兴旺，沉甸甸挂在枝头，及不可待走向溃烂。隔着花，在那静寞的长廊，芳汀慢悠悠走来，难道没有人告诉白公爵，这位守护者虚有其表，他的步伐身姿整个儿透着迟暮味道，早该进坟墓了吗？
　　芳汀看到了午夜，向他走来，“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午夜抬抬手，笑吟吟看着他，这人比他走运，有个女人疯了似的爱着他，他也许可以成全。
　　“我想要那只极乐。”芳汀说。
　　午夜要想一想才明白，“你不该对我说，你可以向白公爵要，我想她应该非常乐意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芳汀像看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我不想见她。”
　　“那你也可以不要极乐，尤其你那么讨厌极乐。”
　　芳汀开始觉得他无理取闹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觉得我还应该见她吗？”
　　“你就那么难于忍受她对你的喜爱？”
　　芳汀转身，“我只是怕她，记得把极乐带来。”
　　午夜轻佻地想，他应该成全白公爵，这个死灰一样的芳汀多么令人讨厌。

　　那只极乐美丽非凡，美丽得出类拔萃，美丽这个词用于形容它的外表其实是肤浅的，它进入房间的时候，比任何宝石都耀眼。
　　“我要在这里保护您。”监察者奉命把极乐送来，立定不准备走了。
　　莹芳一脚把他踹了出去，监察者打量着莹芳，莹芳又碰的把门摔上了。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么粗暴的女人。”他疑虑兮兮地想。
　　莹芳回到芳汀身边，“你要干嘛？”
　　芳汀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莹芳笑话他，“哟，好像良心发现要补偿我，然后呢，让我带着礼物滚？”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旁人用心。
　　“人类最厉害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凶恶。”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吊尔啷当地朝芳汀眨媚眼。
　　极乐无辜地站在一旁，它看莹芳，它的眼睛一转到莹芳身上就被粘住了，再转不开去。
　　“你这么看着我真叫我恶心。”莹芳嫌恶地说。
　　芳汀推开高高的窗户，窗外是琉火大陆最大的火海，他念出一串古怪的句子，火海之后幽深的黑暗中飞来一群夜妖，偷取人类美梦为生的妖怪长着人类的身体，有双厚重的紫得发黑的翅膀，不分雌雄全都祼露着身体，高大健美，充满力量。
　　它们发现屋子里还有一只极乐时表露出极大的敌意，展开翅膀，弓起身体做出尖叫恐吓的姿态，芳汀挡在了极乐身前，面向夜妖们，夜妖的眼睛发着光，睒睒生辉。
　　“大陆的守护者。”夜妖的声音温软甜美，它们向芳汀致意，“您看上去好极了。”
　　“把神的眼睛给我。”
　　“我们一直在等你的招唤，很惊奇您未在仪式上索要。”夜妖们把眼睛挖下来，血淋淋递给芳汀，那黑洞洞的眼眶里立即又冒出一双眼睛，只是异常黯淡，使它们勾人的魅惑力下降了一大半。
　　极乐掩住脸，惊恐莫明。
　　“我不要你的脸。”芳汀对它说。
　　极乐抬起脸，它的美充满了攻击性，与芳汀那种死气沉沉的英俊相比，它的脸简直是黑暗里生命幻化的极光。
　　夜妖们齐齐落下，匍匐于地，翅膀因惊恐而伸开，神经质地抽动。
　　“神死的时候，头落进了大海，它只是恰巧吃下了他的脸。”芳汀淡淡的，但他从始自终都没有直视极乐的脸，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的表现并不见得比夜妖出色，“眼睛飞入了黑森林，被你们据有，而心，让那群人形的鬼给分食殆尽，你们都因为吃了他的身体而有了神性，成了大陆的三神灵。”
　　夜妖们不敢起来，嘤嘤表白：“我们不像那群鬼，我们随时准备交还我们的眼睛。”
　　数双血眼在蓝色火里焚烧，凝结着两颗冰蓝色的眼珠，芳汀又掏出一小瓣宝石般的结晶，那是血人身上那颗心的一角，他并没有全部交给午夜。
　　“我本应当在仪式上，将美人鬼的心、极乐的头颅、还有夜妖的眼睛一起，让神的幻像完整诞生，赐予午夜全部的力量。”芳汀对一旁惊呆了的莹芳说道，“现在我把剩下的一部分力量交给你。”
　　莹芳面无血色地退了一步，手支住桌子，干呕起来。
　　芳汀笑了，很温柔地说：“你看，你终究是女孩子。”
　　莹芳恶狠狠地瞪着芳汀，可是无能为力，在芳汀的力量面前，她像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对抗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她在这个瞬间开了窍，力量是多么美的东西，美得叫她战栗。
　　芳汀看她眼睛越来越亮，冷淡地说：“我就知道，不能直接给你。”
　　他转向极乐，“知道为什么人们称你们为极乐吗？你们美丽无私，不受伤害时性情温和，如果愿意可以蜕变成人，沉默的温柔是强大的武器，凡见过你们的人没有离得开的。”
　　极乐全身陷在火焰里，火焰包围着它，密不透风，等火焰慢慢平静下来，它在里面像一件历经煅烧的瓷器，无可挑剔。
　　芳汀扭开脸，曾经的记忆似乎就要破开他织了几百年的蛹冲出来，它这么地接近那个人，只是眼睛里没有了汹涌的血的风暴，太像了，让他受不了，他退开几步，离极乐远些再远些。
　　“你会把自己丢了的，莹芳，你把你本性里的美好一件一件丢在身后，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侥幸还活着，你却发现你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你把你最值得珍藏守护的灵魂，那些酸软甜蜜一碰就会冒出汁液的果肉都丢光了，剩下来的不过是冰冷坚硬的核，只是活着而已，没有快乐没有眼泪，钢筋铁骨，成为怪物。
　　我记得，你说过，我活你活，你死我必先死，我也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云上梦泽去莹石半岛上的月亮湖，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我的生命时间已经被这块土地用光用尽，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我不能挡在你身前像现在这样让你跟随避开危险，我愿意对你好，我是个懦夫，知道你永远不可能爱我才敢来对你好，永恒距离降临不到我们头上，我只是想在活的时候体验一次，光明正大的爱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尽管这样，这份感情是真诚的，你不要轻视我。
　　我把极乐给你，我要你离不开他，你必将离不开他，只有他有让你自由的力量，让你登上云上梦泽的力量，他会看着你，在你迷失得太远的时候拉你一把，如果你会爱人，虽然那很难，可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个时候，我希望它已经帮你准备好。”
　　莹芳被他的表白弄得目瞪口呆，这个悲观绝望主义的代表，简直要令她恨他了。
　　“准备好什么？”她色厉内荏地质问。
　　芳汀说完一长串话，他在过去可能整整一个百年都不会说这么多的话，说完话，整个人像被掏空，莹芳看到他的头发一寸寸灰白，然后全白，眼睛里的光全部沉没，他坐在那里，像个活死人。
　　夜妖纷纷逃走，莹芳跑到门边，慌乱地拧着门把，她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喊人还是要逃跑，她钢铁般的心被股巨大的恐怖捉住了，极乐走近她，犹豫了一会，它伸出手把这个受惊的小女人搂在怀里，怀抱总是很难拒绝的。
　　芳汀抬起头朝他们望过来，用意难明地说：“我真是个懦夫，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被诅咒抓住。”
　　他的眼睛透过这对相拥的人，延伸出去，那儿似乎站在一个挺拔的女性，有一个孤独寂寥的背影，她一直背对他，他很多次想去拥抱她，占有性地搂进怀里，可是他不敢，他只能恶声恶对她，把她推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白公爵站在镜子前，她的青春又回来了，她的眼睛闪烁的光辉跟星空一样。
　　“我可以去找他，告诉他我爱他了？”
　　“你可以把手套扔他脸上，告诉他就算他不需要你的爱，他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十年百年，想都不要想甩开你，我简直等不及看芳汀那副样子了。”午夜恶作剧地拍了下手。
　　白公爵笑起来，镜子里的女人也笑起来，战胜了光阴之后，她还没来得及考虑也许命运会让她付出的代价，但是她现在不准备想。
　　她一步步，向芳汀走去……
　　向狰狞的诅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