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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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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沉默有它无可比拟的力量,莹芳不懂,但两个人中有一个懂得,有一个实行,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莹芳终究还是被白先生拖去看打架了,虽然白先生软硬兼施都不能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
“她是谁?”白公爵厌恶地问。
“一只紧闭着壳的蚌。”白先生语言精准。
“这么说来大概你也无从知道她的底细了。”白公爵阖扇挑高莹芳的脸,“一个女人的脸伤成这样还能不以为然地活下来,真是不简单,而且我不喜欢她的眼睛。”
“你有喜欢过什么吗。”白先生不爽地诘问。
白公爵挑高眼梢,“当然。”
白先生高举双手,“能不能让我们上路了?”他已经不耐烦了。
在海城的腹地有一座竞技场,它的存在让城市在精细里多了份悍气,譬如一个脾气不好的美人,譬如莹芳。人们都注意到了白公爵与白先生的到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眺望同时猎奇——猎莹芳这个奇。他们想不出她是谁,这样平淡的布衣装扮,这样有故事的陌生容貌,坐在两个大人物旁边。
莹芳穿着整洁的衣裳,规规矩矩坐在大理石观看台上,但她烦躁的眼睛简直要烧起来,极乐的出现挽救了她,沁蓝天幕下,丝绸与珠宝闪闪发亮,极乐的容貌却更为耀眼,莹芳吃惊地朝前探出身体,她没料到这极乐就是海上那一条。
它没死呢,她也没死,它离开了大海,被当作奇货,她离开了故土,被视为奴仆,不过,她要更惨点儿,所以很高兴看到它被人争相夺之,沦为商品。
场上喊杀四起的时候,看台上的观众争相呐喊,热烈的场面映衬得天幕空旷寂静,一闪闪的寒星缀在蓝色里,不时被云浪遮掩。
在这片喧嚣之中,莹芳听得一声鸟鸣,像粗石刮过镜面,激起脖颈处一片战栗。四周的喧哗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头顶云浪拍打着星辰岛屿,一阵一阵地风从背后吹来,如一只手在一次又一次拍打她,招呼她回首,回首那些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光。莹芳悚然一惊,从迷梦似的自我意识里逃出来,目光掠向观看台的最高一层。
背着一个火盆,孤立着一个人,那人站立的姿态她熟得不能再熟,哪怕千万人中,她亦能一眼认出,何况这人明显地不想混入人群。
又是一声鸟叫,那粗嘎的叫声,正和方才听到的一样,不是她胡思乱想,那么那个人也不是出现在她的胡思乱想中,但莹芳还是揉了揉眼,心间不知是喜是怕,怦怦乱跳。
过往海啸山倾般到来,她想起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朝她殷勤微笑的脸,想起他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的那份自怜与可怜,想起他对她冷酷无情时还客气的脸……
有生之年,她居然还能见到他!
白先生觉察到莹芳急乱的气息,不经意地往她看的方向投去一眼,只一眼,他便感到了巨大的负能,揉和着敌意和杀机,不由地站起来,他身后的观众见他回身,也都回头望去,完全不记得下方正在上演剧烈杀伐戏码,无数视线的焦点都移向那火前的人。
火都不能照亮他,他是团影子,亮光越大,反而越黑。死神忍冬。
忍冬放下抱着的手臂,朝白先生与白公爵颔头致意,施施然走开了,栖在一旁的乌鸦扑拉拉飞在他头顶,臣民簇拥着他们的君主,亦步亦趋。
“午夜身边最叫人讨厌的就是他,阴魂不散,到处都有他。”白公爵摇着扇子说。
莹芳攥着手,捏得关节发白,全身轻轻地颤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白先生头一次在莹芳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人性化的感情。
在白先生心里有副女性的肖像,最初成形时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后来他在这个轮廓上添加了些东西,最先给添上的是他姐姐才有的乌黑秀发,如云如瀑,年龄渐长,肖像也逐渐长成,有了眉眼五官,姿态神情,可总是缺少某种东西,这个合乎他心意的女人只能平平地浮在想象里,不能从他的心中走出来。
“如果莹芳没破相,如果她再漂亮那么点儿。”白先生想。
世事总是失望多于希望,但今天,有一只用意莫测地手,轻轻移动了几个命运法码,白先生心中的人,活生生走了出来。
当忍冬留给人惊鸿一瞥,下方的况技场却正步入一个高潮,在某个人力劈数人后,终于遇到了对手,而那个对手是个女人,尤其那女人身姿轻盈,全身色彩闪闪发亮,是个标致女人,引得场外一片叹息,只是接下来人们目瞪口呆地看到,女人以完全不同外表的力量,三下五除二撂倒了那个大个子,大个子倒下的时候,场上一片寂静。
风刮过,带着尘与血的味道,海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燥的尘埃风,风尘之下珠宝火苗拉出惨红的光晕。
那个女人转身离开,但她的袍角被倒在她脚下的人攥着,令她险些摔倒,一抹难堪浮上她的脸庞,她不善处理意外状况,只是红着脸蹬了几下脚,而没有再往那大个子身上补几拳,白先生在上方坐不住了,他适时而突兀地出现在场中,给了地上的失败者一个必定终生难忘的教训,把女人的袍角从进退两难里解救了出来。
男人的猎艳心理让他没有留意到地上的人在他动手前已经断气的事实,也就错过了发现他心中的美人堪于他相拼的狠辣,出手不留余地,视生命如草芥,白先生只看到他的英雄救美让美人朝他望来,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想,就是这个人了。
白公爵以着优越感十足,傲气十足的派头,慢慢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站在高台上,装作看不清地眯着眼,随意地吆喝过去,“喂,那个人你过来!”
女人朝白公爵望了眼,安静地走过来,随着她的靠近,站在白公爵身后的莹芳脸上结痂的伤痕开始作痛,手脚止不住地颤抖,她的身体刻骨铭心地记着曾经被施加的酷刑,一旦重新面对那个执行者,已经愈合的伤口生生裂开,流出脓与恨,还有不能阻挡的恐惧。直到那个女人的眼神如一股冷水从她身上无痕无迹地淌过,静悄悄,不兴波澜,她让恐惧与痛苦冻住的心终于被击活了,全身的细胞都在无畏嘶叫,那个名字就在她嗓子眼里,长着荆棘倒刺,扎在血肉里,但她不管了,她要喊出来,鲜血淋漓也要喊出来。
“瀑……”
白先生的随从在莹芳身后推了把,让她给赶回来的白先生让路。脚下踉跄,那名字又咽了回去,她红着眼,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
瀑霄站在下方随意地环顾了一番四下,才望向上方的白公爵,对白先生投来的青睐也随和地递送一记微笑,她看上去很有教养,而且很有本事,白公爵摇着扇子居高临下打量着,末了旁若无人地问身旁人:“你们说她长得像不像城堡里新来的那位小姐?”
围在她身周的都是城堡带过来的随从,见白公爵不打算当面认人,就陪着装模作样,“那位小姐是城堡的贵客,怎么能跟这些不入流的人混为一谈。”
公爵蹙眉说:“可真的很像。”
瀑霄只是好脾气地微笑,落落大方,带着看戏的事不关已。
最先忍不住的倒是白先生,他从他姐姐奇特的言谈和态度里发现白公爵早就认识这位姑娘,迫不及待地追问,“她是城堡的人?”
白公爵冷冷瞟了弟弟一眼,“她是城堡的‘客人’。”说完选择性暂时失忆的时间过去了,换了张同样得体微笑的脸,热络地对瀑霄说:“小姐怎么也出堡了?喜欢极乐让午夜来跟我们要就是了,何必去下边跟那些人一般见识?”
瀑霄这才开口,“我来海城转转,刚巧看到公爵在这边,唐突猜想公爵也许喜欢这条极乐,便厚颜赢来想献给公爵。”
这殷勤献得太过直白,落了下乘,而事实上,白公爵丝毫未感到被奉承地快乐,反而感觉这个一直微笑的女人不动声色地抢白了她一顿,对嘛,这才是午夜那批人的真面目。
白公爵心里明白得很,表现得却很领情,“那真是太谢谢了。”
宾主相见甚欢,你来我往地说了会儿,公爵间中又将弟弟介绍给瀑霄,白先生自然正合心意,缠着瀑霄问东问西,又自荐作向导要带瀑霄去逛海城,白公爵只是点头微笑,偶尔冷眼站在一旁,夜幕下洞悉一切的眼瞳冰凉幽静。
莹芳气哼哼地回来,气哼哼地奔到楼上,芳汀听到开门声,支起身体望过来,“怎么了?”
莹芳嘟着嘴不啃声,这块没有阳光的土地让曾经惧光的残疾成了完美女人,而这个女人没有资格忘记过去,在她留给她毁肤伤肌的烙印后,她没有资格独自去忘记!她应当记着,并且永远记着她的曾经,哪怕她现在化作一只蝶,也该记着她原本不过是个藏在地下,丑鄙歹毒的畸形,应当被遣责被打击,被所有正极的能量抛弃,她没有资格成为比她还好的女人!
莹芳愤怒地几乎要哭起来了,他们这些人统统没资格忘记过去,他们甚至没资格再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要忘记那些破事情了,她没力气一边在这块陌生的国土求生,一边还纠缠着过去的是非,她没力气也没力量,她没准备好。
可是这帮人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一个个洗尽落魄,光鲜灿烂地出现在她面前,太不公平了。
芳汀又问:“好玩么?”
自然不好玩,莹芳的嘴唇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在比自己小的人跟前她也不嫌难看。
“看到什么了?”
“闭嘴,不要烦我。”莹芳恶声恶气。
芳汀不啃声了,隔了一会儿,端详着莹芳脸色,芳汀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对谨小甚微的人,莹芳向来不假辞色,她臭着脸,哼了哼。
房间的整片面海玻璃墙在月光下闪光,半边屋顶撒下星光,即使不点火屋子里也很明亮,只是这种亮里渗透着蓝,各色各样的蓝,深深浅浅的蓝,丰富到肉眼无法识别细分,它们在这间禁闭的房间巧妙地编排,上演着阳光下都不曾有过的盛大多姿。
白天固然精彩,夜晚潜藏的美又何尝不精彩。
莹芳不知道想到什么,伏在膝头哭起来,越哭越凶,足足哭了半个小时,芳汀只好说:“我们会离开这的。”话中充满信心,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莹芳哭得累了,疲累开口,“他们也在这里,在我以为他们都属于我的过去,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又出来了,像鬼魂一样,逃也逃不掉。”她发红的眼中浮着的泪光未风干,尖锐得如一把利器,“而且,他们都不认识我了。”
没有什么比被仇人遗忘更屈辱的事情了,她摸着自己的脸,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她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这真叫她痛苦。
芳汀的眼睛藏在星月下不断变幻的蓝色里,没有一丝光,瞎似的,只有在侧头望向远处的海城时,玻璃面才能将光投上他眼瞳,也不过浮在球面,进不到他的深处。
良久,芳汀说:“现在你可以说说今天出去看到什么了吧,莹芳?”
他的声音冷冰冰中带着强硬的命令口吻,冷酷无情。
莹芳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嗝,她哭太久,再被芳汀突如其来的一吓,有点儿想吐。
“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感觉到什么,这些都可能成为我们逃出去的机会,收起你的自怨自哀,我们谈谈正事。”
莹芳要气死了,“我一直试图去迎合那个变态的白先生,赢取他少得可怜的爱心同情心,我每一步都踩在脚尖上,可他妈倒霉的是,他看中了我的仇敌,我能有什么办法!”莹芳怒发冲冠,“白先生见他姐姐就像见了天敌似,可连白公爵见了瀑霄都只能假笑着吃暗亏,你还想我看什么听什么感觉什么?我他妈就只有愤怒愤怒愤怒!”
与她敌对的人总处于上位,而她就算翻了天也依然被打落进泥里,不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冥冥中好象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让她恐惧又无奈,唯一能做的,只是白白生气,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挣脱不了这种命运。
“白公爵!?”一直无动于衷的芳汀跳起来,“白公爵在海城吗?”
“就在这儿。”莹芳气哼哼。
芳汀愣了几秒,朝门口快步走过去,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间房间,这间房间对他就是囚牢,所以他又走回来,抓起莹芳,盯着她说:“我要见白公爵,你想办法让白公爵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