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27、第27章

　　虽然莹芳不露出水妖模样的时候芳汀没多大兴趣，但总体而言，对莹芳他还是另眼相待，至少芳汀愿意与莹芳对话，光这一点白先生已经很满意了，可见以往这位小少爷有多让大变态无从下手。白先生也曾往莹芳身上泼了许多回水，他就想看看另一副模样的莹芳到底有多魅力，事实上他还是觉得她难看，却也难得地生不出厌恶。白先生一贯极度厌恶从海上来的异乡客，那些自另一个世界过来的生物他向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问他为何如此仇恨，白先生自有他的道理，土地在他而言即为权力，土地的传承由长及幼，由代及代，涵盖了家族的名誉与荣耀，他有其身份该有的责任：让这份权力不受到任何意义上的侵犯。白先生性情暴虐，他在实施这个目的的过程中出现过激与偏执并不需要惊讶，这只能说是他这一代的风格。
　　他这样的性格，与莹芳可谓臭味相投，他看她挺顺眼，所以他有时会说：“莹芳你如果再长漂亮点，或许可以当我的随从。”
　　一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用奇怪地眼光看他，他们在那间透明屋顶的房子里，除了莹芳，当然还有芳汀在场，芳汀扫着白先生跟莹芳，莹芳现在看白先生，甚至不再隐藏杀意，白先生不但不觉冒犯，甚至，他就喜欢莹芳这么看他，而莹芳呢，莹芳一贯投机，了解到白先生的这类变态心理，温驯的绵羊模样她是再不装了。
　　芳汀觉得，这种互动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当然很多时候白先生没空跟他们谈心，白先生不太喜欢动嘴，他更喜欢动手，这让莹芳感觉毛骨悚然，好几回看到这人做完了才知道做错了，也不过无奈地撇下嘴，可这在别人那或许就是生命的代价，她十分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

　　芳汀睇她一眼，“他很喜欢你。”
　　莹芳谨慎点头，“这我知道。”
　　“但不会善始善终。”
　　“善始善终？”在她的脑子里就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小的时候只顾现在不顾将来，大起来了性情更坏，每一天都当末日来消遣，她没有那种风花雪月的柔软心灵，她不是那种轻盈脆弱的女子，她是亡命之徒，生命的投机犯。
　　芳汀看着她轻薄狡猾的眼睛，“是的，不会善终，但在那之前，你可以利用他对你的喜爱，让自己尽可能活下去……”
　　莹芳谦虚地笑了笑，利用别人的情意达到自己的目的，向来是她的专长呀。
　　不过芳汀接下去要说的才是重点，他说：“同时，帮帮我。”
　　“帮你？”莹芳歪着眼笑了，“帮你？凭什么？”
　　芳汀轻声说：“因为，我也可以帮帮你。”说着垂下眼睫，投下的阴影像晕在纸上的墨。
　　芳汀看上去十四五岁，适才从亦男亦女的童贞里展露出男性的一点滴特征，举手投足却已经散发出娴熟的魅力，男人对女人的魅力。莹芳忍不住伸出了手，芳汀愕然地撇开脸，站起身退开去，严厉地看着她。
　　莹芳不以为然地调笑，“嘿，除了脸长得漂亮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可能还没我力气大，帮我？”
　　芳汀悻悻道，“除了长得漂亮，当然还有别的。”
　　莹芳笑得前俯后仰，突然眼神一变，声音一凌，“我活，你活，我死，你先死？”
　　这一句话如落万霆巨雷，把四下里震得寂静无声。
　　莹芳一瞬不瞬地看着芳汀，芳汀也看着莹芳。
　　“我知道你是哪类人，你们看起人来都一个样子，我一点儿不陌生。你觉得凭示弱与温情能收卖我，你们一贯将我这类人看得太高尚了，这真遗憾。”
　　她的头发很蓬松很卷，摸起来应该像雏鸟羽毛般柔软，甚至还应该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但这只鸟却有颗冰冷的心，钢硬，不可打动。
　　芳汀没有开口，眼神却渐渐浮现莹芳初见时的淡意，莹芳仰首望着他，“你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所以别跟我来这套。说个明码实价吧，有好处，你不摆出刚才那副欲迎还拒的贱人样，我也会做。”她的嘴里几乎恨不能飞出毒液来。
　　“你活，我活，你死，我先死。”芳汀用他平平淡淡的语调承诺着莹芳适才的要求。
　　莹芳并不显得很高兴，她开始担忧，“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身上那股疯狂劲头跟他也没差了。”芳汀没有诚意地恭维。
　　“你为什么会被他关起来？”
　　芳汀侧首看向外面，“白先生不愿意让琉火大陆出现白姓以外的主宰，他们一族统治这块地方已经有好几代了，对平白出现的新主人自然充满敌意。只要我在他手上，琉火城堡中那个新来的人就只能是客，不能成主。琉火大陆的神明代言人，是个深入人心的权力符号，通过我，那个人才能名正言顺。”
　　莹芳依稀记起在杂耍团的时候有人对她提起过芳汀这个名字，她跳起来，诧异之后又是紧张又是惶惑。
　　芳汀没有在意莹芳什么反应，他一迳望着外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算计，上层大部分人都知道我在白先生手里，但他们乐见其成，装腔作势地派人在内陆乱跑，不过做戏给城堡里新来的人看而已。”
　　“你真的是那种人？世上真的有神吗？”
　　“你们来自神明死亡的世界，这儿的人视极乐为神明化身，不敬神的人喂食极乐在他们看来简直合情合理。”芳汀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
　　说起极乐莹芳的新仇旧恨就又起来了，“别往这边人脸上贴金了，海上的时候抓了极乐，他们只想着穿它腰锁把它卖钱。什么视作神明？真笑话。”
　　芳汀略略仰起头，带着种没落贵族的骄傲，长长叹口气，“是啊，时间把一切都杀死了。”
　　他的沧桑配着他的容貌，异样、跨越时光的美，混淆感觉的美，十分罪恶，但他眼神清明坚定，魔鬼的皮囊嵌着阳春白雪的灵魂，不适合他的年龄，整个儿不适合。
　　“你到底多大？”
　　芳汀抿抿嘴，唇线凌利，“这个城有多大，我便有多大。”莹芳仓皇间踢倒了椅子，芳汀一哂，“这也信？”
　　哎，这人。
　　芳汀敛起笑容，“但是，我真的可以帮你，给你安全，不受伤害。”
　　莹芳咬手指头，估量地看着芳汀。
　　芳汀又说：“水妖只有在云上梦泽才能幸福，你应该去云上梦泽，我能带你去。”
　　“你好象觉得我一定可以帮你逃出去一样。”
　　“要你相信我，总要先使自己完全相信你啊。”
　　莹芳郁闷了，她一点儿不喜欢这人，时而精明时而天真，时而是个小孩子时而又是个老头，无懈可击。难怪白先生拿他没法子，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弯弯道道。在莹芳的经历中，那些人都强势无敌，一个人的行事方式可以让她看出这个人的底细，她可以从中估量双方差距，可芳汀，芳汀一开始就跟她有商有量，把自己摆在很低很低处，把她抬得很高，她不喜欢这样，也不习惯这样。
　　莹芳长久以来都处在很低很低的位置，被人呼来喝去，躲在暗处看着算计着，是她的长项。芳汀明明是跟午夜他们一类的人，却做着与身份角色相反的行为，拿得起放得下，真不简单。
　　不过，她也很拿得起放得下，莹芳殷勤地拖把椅子坐到芳汀身边，“那我应该怎么做？”
　　“让他更喜欢你。”
　　莹芳又啃起手指头，让别人讨厌她擅长，让别人喜欢，还真难办。
　　芳汀很耐心，“惹怒他，冒犯他，让他生气。”
　　“这样能让他更喜欢我？”
　　芳汀笑眯了眼，“你自己想。”
　　莹芳想了想，装腔作势道：“你真是邪恶。”她能心领神会，也不差了。
　　两个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幽蓝的月光缓缓移动，照着树影下的两个人，如斯年轻，如斯心机。

　　莹芳至此再不开口。
　　“好呀！”白先生气极了，“芳汀那哑巴居然把你也变成哑巴了。”白先生行动力永远高效率，二话没有抽出佩刀，“不说话还要舌头干嘛？”
　　莹芳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带着挑衅的无畏直视白先生，她这样反映倒叫白先生奇怪了，三步并两步来到芳汀跟前，质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芳汀自然不会说，他将沉默贯彻地更彻底，白先生简直要气炸了，他努力压抑着即将暴发的脾气，捏着莹芳的下巴，迫视着她，但他只看到比他更臭的脾气，莹芳的眼里风暴聚得比他还大还猛，这女人太不要命了，怎么敢跟他死犟，还犟得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弄得他都不知怎么对待她才好。好吧，最后白先生笑了，“说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说话。”
　　莹芳还是不说话。
　　白先生冷笑，“我都忘了芳汀一贯有迷惑人的技巧，虽死不悔。”
　　白先生就对芳汀说：“那你就和你的这位新教徒，你们俩个哑巴一块死在这儿吧。”
　　关门的声音跟山崩一样，芳汀带着些巧笑的表情问：“白先生都那么说了，你怎么还不说话？”
　　莹芳不屑一顾。

　　白先生气哼哼下楼的时候，门口人报，他姐姐驾到，白先生心情差得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了，他努力吸了几口气，再调出一个笑脸，阴着眼迎了出去。
　　白公爵昂首挺胸一阵风似地从他身边过去，眼角余光都没瞟上她弟弟一眼，这是位年长的女士，脑后挽着一丝不茍的大发髻，沉甸甸地把她的头往后拉，使得原本就不显亲切的人更加傲慢得不可一世。统体淄衣，她的丈夫也不知过世几年了，实在太久，大家都不太记得清了，只知道丧衣成了这位孤僻夫人最亲睐的服装，石头雕像都比她来得吸引人。不过她跟白先生一样，有张漂亮的脸，虽然迟暮了，但雪白中透着暗青的脸，还是漂亮的。
　　“坐吧。”白公爵自己找了主位落座，喝了口茶才对一旁站着的白先生吱了一声。“谁又惹你不高兴了？不过你一向就是这副样子，天天不满意。”
　　白先生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但还是笑道：“怎么出堡了？”
　　白公爵搁下茶杯，“我听说海城这边有场打斗，赢了的人可以得到一只美貌无比的极乐，我很有兴趣。”
　　“城堡里来了客人，我以为你该没心情出来玩。”
　　白公爵好象这才意识到她弟弟对她的敌意，不过她不予计较，轻描淡写道：“不是找不着芳汀嘛，客人就还是客人，主人就还是主人，一时半会还调不过个来。”
　　白先生隐约觉得头上的青筋爆了几根，白公爵往他面上掠了一眼，“午夜手下边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他本人也不是真那么好说话，他们的人马从内陆抄到这边来时，你有什么话好说？”
　　“你以为芳汀在我手上？”白先生拍了把桌子。
　　白公爵看着他良久，久得白先生都没底气了，她却说：“午夜回来，芳汀总要先压压他的气焰，他要想躲起来，凭你们这些废物自然找不着。但是话说回来，你就算不乐意，也多少该派个把人出去找找做个样子，午夜总归算是神谕里琉火大陆的统治者，现在不过还不名正言顺罢了，样子做漂亮点要你的命吗。”
　　白先生懒得跟这罗嗦的妇女计较，招手吩咐下头几部人马出去找芳汀。
　　白公爵站起来道：“对了，午夜说了，异乡人也是人，你收敛点，别横冲直撞地在外头逮人就抓，你那些极乐又不是非吃肉不可。”
　　“他还管不到我头上。”
　　“收敛点。”白公爵皱眉头。
　　白先生一迳冷笑，白公爵抚过略散的鬓角，“你不想去看那条极乐吗？去吧。偶尔我们姐弟也该让别人看一看，让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好着，白家不那么容易被取代。”
　　在这点上，白先生没有异议。
　　白先生心情略好点了，脑子里又记起莹芳，转身去哄她，“想不想去看打架？”
　　莹芳眼角余光往芳汀处一飞，芳汀正襟坐在那里，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垂着那漂亮到讨厌的眼睛。
　　莹芳心里暗骂了句，依旧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