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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

  •   谷中往来并不止一支车队,谷地两边凿建于山石中的石屋层层叠叠,雀居着无数旅人,车队临时决定在此地扎好帐蓬表演一场,一日后再走。
      莹芳挽起盆中清水,慢慢洗尽脸上的油彩,今天她从钢绳上摔下来,被谷中牵马的美人跃马相救,比之摔在地上,被这种此地俗称‘美人鬼’的美人救起,更让她胆颤心惊,进谷时的危言尤在耳畔,坐在那美人鬼的马上,她癫痫发作一样尖叫挣动,美人鬼便将她扔回地上,引得好大一群人的笑话。她懒懒地看着水中倒映的妖艳碧眼,听得身后起帘声,拿起帕子蒙在脸上擦。
      “你过来。”来人拽起莹芳,“海城的人来追捕海上来的异乡客,你躲起来!”
      莹芳踉跄而行,“抓我?”
      “不清楚,躲起来。”二话没说压住莹芳的头塞进了一丛灌木中,此中荆棘横生,盘着群吸血虫子,莹芳一钻进去就差点跳出来,又被压回。此时月亮已经升起,蒙着一层淡淡的绯红,谷外奔腾而来的骑兵队掀起丈高烟尘,美人鬼列队迎在谷口,骑兵直插入谷中,立时高处石屋中灯火打灭,争斗打骂尘嚣四起,宿在撑天巨木上的鸟群哗然掀翅而逃。
      骑兵中驱出一骑黑马,立于沸腾的谷地中央,昂然环顾被驱策到一起的各路旅人,他一身衣衫血迹未净,背风安坐马上,淡淡的血腥味顽固地飘进立于下头的人群中,人群便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你是哪一路的?”人丛里有人喊。
      骑士掀开披风,露出金色腰带,“白先生的。”
      人群齐刷刷又退了一步,却又不敢再动了。如果是红色腰带的白公爵人马,还有争执余地,可若是金色的白先生,除了给他要的东西,最好不要有异议。
      莹芳第一次知道在这泱泱人海里混迹着除她之外的异乡客,这些人被众人剔出来扔到骑兵马前,廉价的,尘埃一样低微的。莹芳全身颤抖起来,伏在地上不敢稍动。她的身后蓝色烈焰海在咆哮在喘息,时有火焰龙冲天而起,一时明灭,光影晃动,火焰龙移到莹芳身后时,一连串出百数条,将谷地照得纤毫分明。她的影子在地上一晃而过,只是一晃,她知道完了。
      所有人都认识这个一半脸烧坏的走钢绳的女人,此时大家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不详的惊疑。
      莹芳听到头上有人命令:“把你的居住证明拿出来。”
      莹芳抬头看着马上俯视她的人,她拿不出来。
      那个人再不看她,问:“谁包庇这个女人?”
      杂耍团的人瞬间被孤立,个个委顿在地,团长还没来得及求饶,脖子上不知何时环上一个绳索,他一声惊喘,便已吊起到半空,树下美人鬼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树枝上,向骑士微笑致意,骑士点头回礼。
      莹芳看着尚在挣扎的团长,她曾经问过这个人:“既然海上来的人被这里的人这样讨厌,你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带着我呢?”
      团长说:“我见过很多被孤零零扔到这个世界的异乡客,多数人哭哭啼啼,视这个世界如鬼域,不能活过半年,你不一样,受过那种重伤都能活下来,知道如何幸存,你比我们当地人都强壮,又廉价,当然买你,为什么不买?”
      莹芳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这个自作聪明的团长,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流几滴眼泪,不,当然不,她自己都命在旦夕,没空浪费多余的感情。

      他们被带回了海城,应该说是被拖回了海城,所有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莹芳晕过去几次,几次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她看到海城幽美干净的小街在他们过后留下数十道血痕,她的只是一列水般的痕迹,但是没有人会注意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事实上这样下去她与那些人一样疼一样会死,这真像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梦,不住地延伸延伸,月亮从始自终挂在头顶,她恍惚中想,这里的夜真是长。
      夜并不长,当她被扔到一个巨大的池子里时,她从恶梦中醒了过来,跌进比恶梦更可怕的现实里,连晕过去的时光也没有。池底搅起漩涡,粗壮的蛇尾盘绕而起,数条极乐紧紧扭住被投入喂食的人,撕肢断头,血肉横飞,一池清水转眼变得血红。莹芳扯着绕在她腰间的蛇尾,与极乐在水面与水下翻滚扭打,疯狂与恐惧,还有水,让她生出奇异的力量,一个腾跃间,她双手划拉过极乐腹部,腥臭的血雾炸开来,从头到脚将她裹了进去,让她阵阵窒息。极乐发出震荡耳膜的叫声,跃出了水面,开膛破肚的巨痛让它上窜数米挂在了树上,窜动几下,便挂在那里没有了声息,血水雨落而下,莹芳手足并用爬上岸,血雨把她从顶至踵浇了个透,她也泄了力,在摔回池子前瞪着已死的极乐,很解恨,她就是那种死也要拖个垫背的,很得意,她笑了笑。
      再睁开眼的时候,莹芳躺在池边冰凉的石地上,朦胧里看到几个人,裹在一层层血沫中,她听到有人在问:“她的头发和眼睛都变了个颜色,你看到没有?”
      另一个人说:“这个闯入者喂极乐可惜了点,留下吧。”
      留下吧留下吧,莹芳闭上了眼睛,本能告诉她暂时她安全了。

      是一阵细风唤醒莹芳的,风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动静,但莹芳明显感觉到了手指尖轻快而凉爽的滑动。
      大门砰地推开,还没看到人,就听到来人说:“用异乡人喂极乐是最合适的,我一贯这么认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肯定是由始以来最幸运的一个,不过这得益于她的与众不同,你得把她给我治好了。”来人三步两步跨到床边,“喂,你怎么样?”
      来人衣饰华美,长得也很漂亮,是个一眼望去让人,嗯,奇怪地联想到衣冠禽兽的男人。
      “很痛很痛很痛。”实在痛,莹芳一连说了三个很痛。
      “这说明你活着。”男人招了招手,候在一旁的医生过去察看。
      “很痛。”莹芳心底骂了句脏话。“很痛。”她惨叫起来。
      “看起来是很痛。”男人点头确认,问看情况的医生:“怎么样?我不管她感觉什么样,能治好就行,快点儿,我没空天天记着屋里还躺着这么个人。”
      “快快,一定快。”医生毕恭毕敬地承诺。
      此后的几天,在痛醒与痛昏里过去,每次醒来都能看到这个男人,伴着医生和几个打下手的女人,莹芳知道这伙人在治她的伤,但她每天想的是待她恢复了,要把这一伙打趴下,特别那个趾高气昂的男人还要踹上个几脚,这个打算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她听到经常出现的女人们称呼他作“白先生”,顿时觉得等她好了,应该把这人杀极乐一样杀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白先生有时会无聊地问。
      “有个女人很恨我。”
      “看来你真不小心。”
      “有人恨你吗?”
      “没有。不过我不确定。”
      莹芳看着白先生不自觉的态度,冷静地点点头,“会有人恨你的。”她刻薄地说,“会有的。”
      她慢慢好起来后,白先生便很少来看她,白先生的义务似乎到此为止,她好了,他就把她丢到一旁了。

      这是个很大的房子,很古老很美,木地板上都刻着弧线光滑的花朵,烛台林立,廊下种着如云的昙花,一直漫进水池子里。门口的门牌用花式字体标着它的名字。地基建得很高,十年的海水涨上来听说都只能淹到廊下第二个台阶。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着鳞次栉比的房屋一层层迤逦向海岸,有种韵律般的节奏美。不得不说,这个海城建得很有味道,很巧思,好象为讨好谁,有种卖弄的殷勤在里面。莹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理解到这些,这座城市自从第一眼看到,就令她震动,她能领会很多建筑里藏着的语言,这大概就是发自真心地喜欢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它不过是座不完整的旧城,与那些内陆城市无从比较。
      但是她喜欢的。很喜欢的。

      白先生下边的人说,白先生不是为了养她才救活她的,莹芳被赶出了大房间;白先生下边的人说,既然活过来了就该知恩图报,莹芳开始提着水桶擦地板。好了,如果还有谁没完没了,莹芳就要让他们滚蛋了,她的底线大致也就在这里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天然卷的短发蓬松在头顶,脸比以前瘦很多,显得眼睛大了些许,如果没有那半边的烧伤,或者她还算个可堪入目的清秀佳人,她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经美得不像话,那真是很早以前了,早得勤久还会对她微笑,但那个她并不是她,莹芳知道自己内心是个什么东西,能跟忍冬勾搭上绝不只因忍冬缠上她,不,他们蛇鼠一窝,恶趣味想投,若不是忍冬后来变得太过份做得太绝情,莹芳认为自己绝不会恨他。如果那个真正的自己,勤久也能没有原则地爱,那该多好啊,可勤久挑三挑四什么都看不过眼,又非要栓着她,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好了,勤久死于非命,某种程度上她还真算松了口气。
      莹芳侧身站着,欣赏着穿着白先生下边人给的灰罩衫的自己,她从心底不承认那是自己,这种自我的否定,似乎是一种不懂自爱的表现,但就是这股自我否定,让早些年没有内心世界的莹芳渐渐拥有了一个内在的自我,她在那里边无意识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理想化的自己,在很多次落魄,很多次被侮辱时,她能有力地振作与反击都源自对内在自己的爱。而这一行为的动机,很讽刺的来自于勤久。不管谁,不管他是否回应,只要被某个人深爱过,这个人以后的人生自会拥有一种常人不能有的自尊。
      莹芳就已经有了这种爱的自尊,而且已经很成熟。她现在正视着面目全非的自己,冷静地审视着,不再是小孩子,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以应付暂时的失败、失望、痛苦,乃至它们也许是长久要伴随自己的东西,她都可以接在手里,慢慢吞食光它们。
      她喃喃道:“不要催你,我会变好的,不要催我久叔,给我点儿时间。”
      她在催眠自己,她要在这个孤独一人的新世界孤独地活下来,她需要过程、时间,还要机会和希望,那种死去活来的经历,绝对要避免……“不要急。”她跟自己说,“沉住气。”

      白先生几乎已经忘了莹芳这号人物,不过他还是在某一天把她记起来了,他立刻叫人把莹芳带到跟前,但他并没有跟她作对话的打算,带着莹芳上了楼说:“我还是可以把你丢进池子里喂极乐的,虽然你连血都不是红色的,这可能不太合极乐胃口,但这回我会绑着你的手脚扔进去,它们应该不会拘绝偶尔换换口味。”
      莹芳沉默地立着,瞪着眼睛,手脚簌簌发抖。
      白先生很满意,“进那个房间去,里头有个老气横秋的小毛孩子,以后他跟那房间就全归你管,你得让他乖乖待在里头,不吵不闹不动歪脑筋,最好还能让他跟我说话,除了让我把你留下来那回,他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让他跟我说话,这不难吧?或者你想去跟极乐玩?”
      楼上过道里的烛火烧得很激烈,火苗又高又旺,好象赶不急把自己烧完一样。
      莹芳推开门,立在门口打量着室内,那是个很奇特的房间,半个房间的屋顶全是透明的,即使不点火,外面的光芒也能把室内照得晶莹透亮。里头没有太过家俱,种满了茂盛地植物,像个温室。
      白先生没有瞎扯,里头真的坐着个呃,一个少年,比莹芳小,靠着一面墙壁看着外面蜿蜒如丝带的河流穿过音阶一样的海城,流入大海。他回过脸看到莹芳时从墙边站了起来,一片巨大的叶子正挡在他脸前,他抬手拔开,从叶子底下钻了出来,走向莹芳的时候,顺手从旁边拿了个茶杯,这一整杯的茶在一会儿后全数泼在了莹芳脸上。
      莹芳叫了一声,捂住脸往门口跑,少年快速地抓住她,莹芳挣动几下,居然不能逃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别怕。”少年安慰她。
      他出奇地拥有一把成熟的嗓音,这声音莹芳有点儿记忆,她静下来,诧异地抬起了脸。因为遇到水,她的眼与额前的发丝已经翡翠般绿,少年盯着她看了半天,连满是疤的那个脸他都认真看了。
      “你果然是水妖,你来自哪里?是不是云上梦泽?”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让那个变态把我的命留下的?”莹芳用衣摆使劲擦脸,平复怦怦乱跳的心,刻薄道:“真对不起,我即不知道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你应该住在水里,而不是站在陆地上。”少年一双眼睛从始自终没有离开莹芳。
      “这到是,每天到晚上,我的脚就干得发痛,身上也是。”她认识到对方没有恶意,便大咧咧坐下来,“你是谁?为什么跟那个变态,就是,白先生在一起?”
      “他把我关在这里。”少年站在莹芳身旁,低头看她,看不厌似的,“你可以叫我芳汀。”
      “男人叫女人的名字,长得也像个女人。”莹芳露出恶毒的嘴脸。
      “我有很久很久没见过水妖了。”他自顾自出神。
      一个小毛孩子的很久很久会有多久?莹芳都懒得开口刻薄他,公事公办道:“你去跟白先生说话。”
      芳汀笑起来,“与那种井底之蛙有什么可谈的?”
      莹芳抬头诧异地瞟了一眼,“你以为你是什么?”
      芳汀只是笑,只是看着莹芳,莹芳被他看得莫明其妙,“你真觉得我那个样子很好看?”
      莹芳魔绿的眼瞳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芳汀也逐渐收敛了热烈的眼神,态度变得冷不冷热不热,他回答道:“你们是世上最美丽的种族,很可惜你不觉得。”
      “我当然不觉得。”莹芳硬梆梆驳道,她的命运就是从那时候一落千丈,简直没有下限一样地落,然后她成了现在这个人,跟他这个莫明其妙的人谈些莫明其妙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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