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25、第25章

　　蜿蜒陈旧的街道互相交织缠绕，两边屋墙往高处尽情伸展，在视野里倾斜出穹隆，头项会突然出现排排天桥，纵横联合，这些天桥通往林立的塔楼和高层大厦，把另半个城市架构在了空中。高高的阳台上攀满爬藤植物，开着深色的无味碎花，一披披倒挂下来遮住人的视野，上方的城市在这重重遮掩下半明半媚，平添一份雅致的古典。
　　上方的城市相比下方的城市显得整洁、干燥得多。每十年海水便会上涨，将下面的城市整个淹在水下，那是场仓促的灾难，来得快去得更快，但必会到来。住在下方的城民每天倒数着涨潮的日子，然后往空中的城市搬迁，又在海水退下去后赶回自己的家，他们在院子里甚至家里种强壮的玫瑰树，让玫瑰树有力的根筋固定房屋结构，每到海水退去，玫瑰花会被带入大海，汪洋起一大片赤红的海潮，这些海玫瑰一直会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不着陆。但他们的家会永固于陆地，被带走的花朵会在下一季如期盛放，根系于此，系于土，无论怎样的灾难都只是一刹，土地永恒，家永恒，美丽便得于永生。
　　在平常的日子，走过长长的街道，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出一个门，狭小的不能再狭小的门，推门进去是个深长的院落，对门对面藏着好几十户人家，随便一户人家进去，会有盘绕的楼梯通往其他几户人家，甚至隔壁的院落，隔壁隔壁的院落，如果有你有兴趣探险，也许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没有真正的界线，这儿四通八达，不必害怕失去方向，这儿本没有真正的方向，只要有耐性，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小门里找到偌大偌大一个世界，从任何一条路的拐口去达同一个理想目的地。不过当心，它并非值得初到者交付真心与爱意，轻信以及盲从在这儿照样会让人送命。
　　这些院落里随处可见古老高大的玫瑰树，建筑几乎是依附着它去生长，玫瑰树深入进建筑的筋脉，然后顺着它的脉博去调整自己的生命节奏，就是这样彼此敞开彼此接纳，它们一起把这个繁碎凌乱的城市揉合成了现在的这个动人整体。
　　在这个动人的整体里有了诗歌、园艺、逻辑、理念、刑法和罪恶。这些内脏让它得于存在得有血有肉，有表情。

　　莹芳一踏上这片土地，心里没由来一阵阵激动，非常适得其所。但她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
　　阴暗嘈杂的交易场里，混浊空气，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被拿来交换：以爱人之子交换所爱宝石，以海上珍禽交换陆上异兽，以头脑灵魂交换刀尖前程，以女人交换男人，以欲望交换欲望，贪婪交换贪婪。种类繁杂的市场，要进行价值概念持平的交易，那必是同类之间才能完成的过程。你若出卖物，必须与眼光独到者相交；出售才智，必须与明眼识辩者相交；而出卖人，必须与丧失道德者相交……
　　莹芳比之以前瘦了许多，手脚纤细，脖颈婉转，皮肤灰白不见一丝光泽，而脸，噢，那是一张多么丑的脸呀，被火烧过的脸，虽然烧得没有想象里严重，事后没有条件认真小心去保养，又能期望恢复到什么程度，幸亏美貌这种东西一向不在她在意泛围之内。她有对浅灰泛绿的眼珠，眼膜上时隐时现的暗绿一浸到水才会翠绿欲滴，彰显尚未被人发觉的妖异。
　　她的市场行情好到让她吃惊。这里的人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没有明白的来处，孤身一人，历经些世事，一颗坏掉的青果子，不会再坏了，让他们安心。便宜好用，不必可惜。
　　在易物的过程中，外面刮起了风。没有海味——并不是海上刮起的风。灰蓝色的天色下，满天云只是静静地把一轮上弦细月包围在怀里——也不是天空处来的风。风来自天空以下，海水以外的地方——来自内陆深处一个漆黑一团的方向。
　　那个方向在城市内陆边缘再进去的地方，比半空中的城市更高的地方，在那里蓝色的天光渐渐加深，深到再不是蓝，而是地地道道的黑，是真正的夜住的地方。这里的人叫它黑夜大门，一片广阔的黑森林。黑森林的那一头，是琉火城堡。

　　“城堡？”莹芳练习了一会儿，忍不住偷懒八卦，“城堡里住着什么人？”
　　“王公贵族。”教导莹芳的人抽了莹芳一鞭子，让她继续压腿，“达官显贵，有钱人美人，只要不是你这样的人。”
　　口头的无理已经不能挑动莹芳的情绪，她学会了忍耐，她不得不学会这项技能，身上每处伤痕都在一刻不停告诫：弱势时该展示忍耐而非挑衅。
　　她被一个杂耍团看中，跟着一队人在城里流窜卖艺，每次出场都穿着鱼鳞般的衣裳，露出长长的胳臂和大腿，在高空的钢丝上表演行走甚至翻转。脸上的疤被浓重的油彩描绘成盘绕重瓣的玫瑰，艳光之极。每次下来都是重汗湿衣，她跟她美丽的死亡舞蹈让看她的人着了迷，而她每一分钟都在心里诅咒所有人，她恨所有人。
　　这恨非一日之寒，来自她的生长环境，包围在身边的人，日积月累，从心子里坏出来，先把她自己的心吃掉了，然后鲸吞蚕食其他部件，吃完这些，她的恨开始扑向旁的人。表现到脸上是种轻佻而狷介的表情，对一切轻视不庄重。
　　“可是难道我们不去那里吗？”她很想去看看。
　　“我们会穿过黑森林去内陆，途中会经过它。”
　　没多久帐蓬又一次收起来，车队缓慢开在古墙夹道的城市里，盘盘绕绕，悠闲的晃荡。冷清清的天光泼在地上，莹芳躺进车中的毛毯子里，看车外倒退过去的一堵堵墙，一架架飞桥，偶尔会有树枝突兀地擦过外车壁，叶子扫着车蓬发出贴近耳朵的簌簌声，不时有雪白的小猫头鹰撞进车蓬，发出惊慌失措地叫声。自然这么近，跟城市没有距离一样。

　　黑森林几乎是贴着城市出现，车队挂起灯笼，进了林子，只有这些灯里的蓝火能够照明。蝙蝠横冲直撞着扑上来，好几次把灯都掀翻了。男人举起火把绕着车队巡视，防止黑暗里窜出不可预见的东西攻击车队。莹芳多次凭借那双在水下都能看出去十几米远的眼睛，看到黑暗里闪闪烁烁一些雪白肢体，背后拖着巨大的翅膀。掷个火把过去，他们就掩着脸庞尖叫着逃了，叫声极其动听。
　　“是夜妖。如果你睡着，他们会扑过来把你所有的美梦都偷走，然后让人留在噩梦里死掉。”
　　一只夜妖从车蓬上方飞过，落下几片漂亮的羽毛，暗紫的光泽。莹芳绕起已经长长的头发，把羽毛插进去固定。
　　“那我绝不会睡着的。”她这么说。
　　对于她表现的不以为然，那个想听到惊恐回报的人很失望，再不高兴去解说了。
　　又走了一大段路，前方爆出几团巨大的蓝火，发出与空气摩擦“哧啦啦”的声音，树木被拉出长长的影子，车队的影子也同时被拉得又长又大，方位不定地跳来跳去，有自己的意志似的。
　　前方领队传话下来让车队加快前进。随着车队速度的加快，蓝火越来越频繁地出没闪动，四周越来越亮，紧接着一派豁然开朗——
　　目之所及地焰汹涌，无数蓝火直冲高空。地表覆着的再不是泥土，而是流动的沙子，蓝火在这滚烫的沙盘里跳舞。
　　所有人都静定下来，瞻仰他们的□□。

　　莹芳的心怦怦怦地乱跳，透过无数的蓝火，视线投向火海后那座直插天空的城堡。
　　那是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坚硬无比的石壁千万年都不会动摇，巍峨庞大的建筑体让火海的光在它面前都显得渺小不够看，无法将它照透，反而让它陷进自己的庞大阴影中，叠加的暗影与实体相互交错，堵住了整个空间。
　　完全是座男性气魄的建筑。强大，富于攻击性，令人紧张。
　　可是，脚边却开满了洁白硕大的昙花。大片大片昙花开在火海边，隔着一步之遥，它们自管自盛开盛放，散发浓烈的清香。这花开得太盛大了，车队一开进去，花瓣就全碎掉了。黑森林里阴凉的风与火海的热浪，在这里形成对流空气，把花瓣扯得乱飞乱舞，大雪一般。
　　在这片香雪之后是黑森林延伸过来的一脉山丘，一直延伸到远处城堡的侧翼，将整片火海兜在怀中。山丘谷地是车队开出火海去达内陆的唯一的通道，这收缩的瓶颈要害，不断在内陆和海城之间输送人口货物。

　　步入谷地，迎面一株参天巨木巍然耸地，茂盛树冠撑满了谷地的天空，鸟声喧嚣。莹芳因着对城堡的惊叹，跳下车跟在车后走，落下了很远一段路。
　　“你没有想溜吧？最好别再干那种傻事，即使你跑成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在前头等你。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落海孤女这个故事，你说话的口音，还有对这里的一无所知都不得不让人怀疑你的来处。”
　　“又怎样？我就是从海上来的。”
　　“你从海上过来，这本身就是很敏感的讯息。”
　　“哪里敏感了？”
　　“海城，黑森林，琉火城堡，还有这个山谷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冲过这四个防线，内陆地区便是一马平川。从小我们就被告知，大海连接着异空间世界，我们的敌人将会从海上打进来，宁可错杀也不能漏下一个。”
　　“真的？”莹芳怀疑。
　　那人嘻嘻一笑，莹芳跟在他身后赶上车队，半晌忍不住讥讽道：“你在讲故事是吧？一路到这里我都看不出这几个地方有什么厉害的。”
　　“你对我们真是一点不了解。”那人掏出一枚银章，递过去给莹芳，“我们的守护神借芳汀之口告知我们：只要对脚下的土地忠诚，在敌人到来时，大海中会有凶兽捕食入侵者，海城会以迷宫困住入侵者，黑夜大门里夜的妖魔迷惑入侵者，而琉火城堡必集全力击溃入侵者。”
　　银章上浮雕着半人半蛇，背扬大翼的生灵，莹芳慌忙把银章扔还物主。“那这儿又有什么？”
　　那人回头一笑，“温柔乡。”
　　车队入谷越深，遇到的人越美，每个人都牵着一匹鬃毛飞扬的烈马，扬蹄人立，啾啾嘶叫，这些人却神情安静地微笑，望着你，眸如秋水。只要敢坐上他手里牵的烈马，他就会只看着你，只对你笑，带着你去两人世界。
　　“他们是人么？”
　　“不知道啊，我们从来不去坐他们的马。”
　　“里头有原因吧。”
　　“你自己随便想想，平白无故撞到艳遇，天下哪有那样好的事。反正极少有人坐上他们的马后第二天还能出现在人眼前。”
　　“不为他们所惑不就没事了。”说归说，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去追随那些人。
　　“不单为美色，你要进城堡，就得去坐他们的马，只有这些马能够穿越火海，而坐上他们的马，就要受他们的诱惑。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碰不得，除了‘外人’。”
　　“外人多吗？”莹芳惴惴地问。
　　一个美人牵着他的烈马施施然从车队面前走过，听到莹芳的话微微一笑，靠近把她的脸往上方轻轻托起。遮盖整个山谷天空的巨树上，林林落落地悬挂着数具尸骨，在黑暗的荫影里封干的蝙蝠般随风轻摆。
　　“那边几具是最新的。”美人的口中喷出清冽的香氛。
　　莹芳看了几眼，低下头，悻悻骂道：“滚开！”
　　车队的人看她吓成这样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