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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

  •   服从他,效忠他。
      这句话以一种简单而有力地方式,破除了午夜旧有的形象,同时让新的形象树立起来,丢开世俗的情欲并不会让一个人改变多少,只是会像朔风刮过,让身上顷刻失去温暖而丰硕的东西。

      包裹在城市上空的冰壳出现龟裂,拳头大小的雹子砸向高楼林立的城池,灰色大雾里的城市已经瞎了,任何一种自然袭击都能成为压垮它荏弱躯体的最后一根稻草。冰雹从他们所在的东海岸一路覆盖过去,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里将天空与城市焊接在一起,就像海浪与沙滩互相撞击,击起沸腾似的泡沫,冰雪与砖石瓦砾的结合则是灰白色的冲击波,这波灰白色的泥沙俱下的东西,一路从东海岸翻滚到西海岸,咆哮着扑入冰蓝色的大海,大海被惊醒,掀起几十米高的大浪,一下子漫过海堤,朝城市吞噬而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寂寂的城市陷入铺天盖地的动荡。来不及惊恐,甚至来不及呼号,它已经到来。它轻盈而冰冷,眼睛里闪耀着碧青色的火焰,呼出白茫茫的气,在它的气息里,光明尽逝,无伤无惧。这叫人不能直视的死亡,在它面前死神也要保持庄重的缄默。
      死亡不再以个案形式出现,它成批成批,满坑满谷,伴着泥石冰雪降临。没有了上神赐予的祭城女人的鲜血祭典,新生的亡灵从废墟上升起,手挽着手引颈嘶吼,乌洞洞的眼排成无数个深渊,凝视着生者世界。它们比冬天最冷的那阵风还要冷,比暴君的武装还要残虐。大海上渐渐覆上冰,航行的船队一艘艘沉进海底,不管是进来还是出逃,都在这一瞬间成了赴黄泉的单线航程。

      笼罩城市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祝福力量终于彻底消失了。

      火刑的残酷在于自外向内让人死去,慢性侵蚀,最后才是大脑和心智。莹芳并没有死,她被震动惊醒,火辣辣的疼痛激得她不停打颤,但比之□□的疼痛,城市向她展示的脆弱面更令她惶恐。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快没了,就像她曾经拥有的每一样东西,伴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没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并不会太伤心,她心里有着股强大的力量,她知道的,就在那里,在心底,可是她还没强大到面对灭亡不动声色。
      她卯足力气爬了几米,可是能爬到哪里?整座城四分五裂着从四面八方要往她身上砸来,恐惧像条蛇,沿着血管游遍全身,莹芳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海啸与碎裂的城市砰然撞击,半空炸开,四分五裂。
      什么都在碎掉。建筑呀,生命呀,信仰呀,爱呀,恨呀……眼神与眼神撞在一起,哗啦啦碎成粉末,谁与不能救谁,无望的深渊凝视无望的深渊。
      可天空里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幽蓝色的眼睛,没有感情的光辉从里面射出来,被照到的地方就消失了,悄无声息,好象从来不曾不存在。尖塔消失了,塌了大半的大桥消失了,人消失了,往头上落下来的碎石消失了,她看到自己的手渐渐也消失了……消失的魔咒像毒素一样蔓延过手臂身体,在无机质光辉中,她整个儿的消失了,意识还存在,浑浑噩噩,没有时间空间,没有质量。
      ……
      ……
      她一直在落,一直在落,直到水花四溅开,直到水把她包围起来,纳入怀中。
      她忽然缓过气来,皮肤毛孔全部打开,温暖而舒适的空气进入肺里,如同重生。
      她累得睁不开眼睛,但水波剧烈地搅动起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拉了过去,扯起。
      哗啦!破水而出!
      “抓到它了!”有人惊喜大叫。
      她顶开眼帘,发现身处在一只大网之中,网中除了她,还有……

      “午夜!!!”
      “现在已经是清晨了。”
      莹芳摔回铺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着守在一边的妇女笑了笑。
      “又做噩梦了?”妇女解着缠满莹芳整个脑蛋的绷带,絮叨:“你真幸运,能被我们从极乐嘴里救下来,以往被极乐在海里缠上,就连战士都没有活路的。”
      莹芳捧着递过来的镜子照了照。
      “我们都以为你被极乐咬死了,没想到又活过来了,而且连一滴血都没流,解了绷带谁还知道你就是一个月前我们网上来的那个人呢,你看,伤口都结枷了。”
      “我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天。这船什么时候靠岸?”
      “还要好几十天呢,到时候你的身体也大概全好了。”妇女喜滋滋打量着莹芳,总结道:“虽然比不上极乐,但也能卖个价钱。”
      莹芳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卖?我这样的还能卖?”
      “脸坏了是可惜了点。”
      “那条大蛇能卖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极乐与神同形,你说值多少钱?”塞了个桶给莹芳,“去洗甲板,救活你可费了我们不了功夫,在靠岸之前不准偷懒。”
      莹芳提着个桶摇摇摆摆爬上甲板。
      船舱外是个蓝色世界,海平面与天空连成一体,无垠扩张。
      船开了近一个多月,还没有从边界跌下去,可见这个世界也是圆的。莹芳无聊地想。
      从清醒过来开始,她就怀疑这个世界已不是原先那一个,这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天空从来没有亮过,海水清得离奇,有时能直接看到海底的珊瑚礁,太清了,像面镜子倒映着天空,不知是哪个映射了哪个,天与海都带着种出奇明艳的蓝色。
      “是海底的火。”船工说,“海底全都是火,投射上来把天映蓝映亮的。”
      海里怎么有火?何止有火,还有大蛇。半人半蛇,因为形同这个国度的守护图腾而价值连城,这里的人称之为极乐。
      这根本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
      莹芳擦净了甲板,趴在船舷上出神,海上的鸟嘎嘎叫着绕船盘旋,她眯起眼懒洋洋听。眼风一飞一飞,飞到一个门,就被粘住动不了了。
      门内通到底舱,现今关着那条和她一起被人从海里网上来的大蛇,不,是极乐。

      海上的时间是漫长的,莹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所承担的杂事也越来越多,但无论多忙,
      她时常眼神飘飘荡荡,不知道在想什么。
      船上的人会问这个满脸伤疤,命很大,经常神思不属的劳工,“你怎么不逃呢?”
      “不知道。”
      船工替她着急,“过十天就日出了,到时船长他们准备给极乐穿腰锁,你乘机解了小船逃吧。”
      第十天,四面八方的蓝色渐渐转变成紫红色,所有人闹轰轰挤在甲板上,船工抬出一面大镜子,调好角度,打开底舱盖。底舱巨大,原先存放的杂货都被清理去了尾舱,关极乐的铁笼子摆在正中,不时有长长的尾巴从铁笼栅栏间露出来,磅!磅!磅!敲击船板,它在里面像头野兽般冲撞,围在四周的一圈人谁也不敢靠得太近。
      太阳一出来,光线通过镜子折入底舱,船工冒死掀去笼子上的布,被困住的极乐立刻让阳光惊骇住了,发出惊吓的叫声,慢慢蔫伏下身体。
      莹芳立在甲板上,彻底忘了她的逃跑计划。
      天空与大海血红血红,围进笼子的人出来时手中刀子也是血红血红。
      这群原先跟她一样害怕接近底舱的人,现在放心地靠近笼子,把极乐拖出底舱,她想靠近看看仔细,太阳却已经坠回海里,世界又恢复了宝蓝色,光线变得太快,眼睛有刹那失焦。即使它被从她身边拖过,也没能看清楚那张脸。
      从这天开始,底舱再没有传出过极乐不断用尾巴摔打船板的响声,也听不到偶尔的尖啸。莹芳靠在船舷上发呆的时候,会怀疑船上是否还存在着该生物,形似午夜的极乐再也不会带给她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了。
      但莹芳还是会想,除了没有翅膀,外形上近乎一模一样,怎么会这么巧,到底是不是午夜?这个疑惑梦魇一样困扰着她。

      “它不吃不喝,我真担心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经常分派莹芳劳动任务的妇女发出忧心的叹息。
      莹芳看着妇女手中端出来的一盘水果,被糟蹋得没一颗完整,船上的水果有多珍贵,莹芳是很清楚的。
      “娇贵成这样?”
      “是极乐啊。”妇女并不以为然,到像本该如此。
      莹芳因它长得像午夜,原本就不存在好感,现在更是又厌恶了一层。不公平,她累死累活地做事,它却被供在房间里好吃好睡,还挑剔诸多。
      “穿了腰锁到是不会伤人了,但那性子还是挑剔得很,难怪少有人养活得了极乐。等靠了岸就好办了,城里有的是有钱有闲又爱出风头的贵族。”
      夜里海上起了大风暴,在摇晃中莹芳醒来。船在海浪中颠簸,舱里的风灯摇来摇去,风雨飘摇,外面的海浪声越来越大,像头发威的雄狮要撞破船板破壁而入。她刚推开船舱的门,一股海浪就灌了进来,把她冲到了另一个舱门内,手里的风灯碎了,眼前陷入漆黑,只闻到咸咸的海水味。
      舱内的门劈哩啪拉开开阖阖,七手八脚抱住一个门定住摇来晃去的身体,刚缓过一口气,脊背上嗖嗖爬上股让头皮发紧的寒意,不由回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地与两道又寒又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惨淡天光中,蛇的鳞发着碧青的寒光,但蛇的形态只延伸到腰部,往上人的肢体披盖在长长的头发下,头发在风里凌乱的飞起来,长而柔软,似无数小蛇满舱乱窜。
      莹芳瞪大眼,有些迷惑不解,但随着某种认定,眼神逐渐清醒,清醒到看清对方竖着的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她尖叫一声,一声又一声,直到被人抓出来。
      “它根本不能再伤害你了。”船工安抚受惊的莹芳。
      不是午夜!根本不是午夜!
      莹芳向来胆大包天,惊吓是出于发现极乐只是极乐,并非午夜。她让这个本应该松口气的事实惊吓住,镇定下来后,在众人怜悯的眼光里又有点恼羞成怒。
      一个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本就极容易受惊,她应当原谅自己的软弱,宽容希望见到熟人的渴望,一切都合乎情理。然后她的心理一早扭曲,观念是弯的,在发现自己居然渴望着那是午夜,恼羞成怒得厉害。

      船在这般的折腾里终于靠了岸,恰逢又一个日出日,太阳悬在海洋尽头的大陆上空,大陆上的城市跟莹芳的来处,那座覆灭的城市并没有大的差别,被海风吹打了许多个世纪的面容有些沧桑,懒洋洋又气定神闲。
      照着它的太阳一如照着海的太阳,依旧矜持,刚露个脸就又躲了起来,但是城市的最大表现者——建筑,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坦露出了令人吃惊的女性气质,那不是一种过份的精致,那甚至称不上精致,但仪态万方,与它的古老相得益彰。
      它已经不年轻了,阳光下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经不起细看,不过在这短暂阳光之后的夜晚,在夜晚无限宽容的蓝色光芒下,它的大姿态,实在够格让人倾心。这边的蓝色光芒比之海上又有不同,海上的光是个少女,没有城府地打开自己,这里的光,洗尽了轻狂,收敛又暖昧,无处不藏着秘密似的。
      更为醒目的是,它并非完整,无论你带着怎样的眼光打量它,都不能忽视这份残缺,明明白白存在的不完整,声色不动地摆在那儿。尽管楼宇殿堂森然耸立,展示高度成熟的繁荣,有一部分古老地基赤裸裸露在人眼底,却告诉你,闭嘴!它美也不为你,丑也不为你,它就是它,残缺着,并且对此无动于衷。
      这是座固执的城市,美人胚子来的,任性了许多年了。
      要很用心,很用心,你才能听到建筑里隐藏的声音,建筑是会说话的,它们一刻不停地想告诉到访者——
      真寂寞啊
      真寂寞啊
      真寂寞啊……
      船队开进港口,城市的阴影罩上头顶,甲板上仰望着它的莹芳忽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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