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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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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又稀薄又糟糕,城市发出窒息的轰鸣,这座城的死神从高高的塔尖上滑翔而下,栖在塔体上的乌鸦们不得不挣扎着扑动翅膀给他让路,弄得黑色的鸦翅到处都是。
这个白色的冰凉的死神,心底却暗流鼓荡。他很像他的人类母亲,你不能说他无情,有时候他显得很通情达理甚至温柔,甚至温柔得叫人忘不了他,只要他愿意这么做;有时候他又会显得不能忍受的冷酷,谁都不能阻止他发扬这种冷酷,直到把所有人冻死为止,只要他决定这么做。
他做一回人是难得劫数,承袭的又是西瑟的血脉,这支血脉是由他自己挑选的非常人血脉。在西瑟那个圈子,女孩子是不能随便与男人相处的,必须保持童贞才能拥有最干净的眼和天性中神秘而精准的预知力量。
但为了孕育他,本该一生童贞的西瑟冥冥中在一个不该的时间,突然跑去找她为普通人观看星盘的母亲,在幽暗的楼里裙子扫过楼梯边的插花,花叶上的钩刺拉住了裙子,地下室里一个贵宾正好完成咨询被请出来,看见这个苗条的女孩弯着身子在拉裙裾,便笑着过去帮忙。
一眼就是一生,这只是说说,可能平安无虞里这双夫妇会渐渐淡了感情,成为平凡的夫妻,然后相濡以沫一生。可是他降生了,他是他母亲的心头肉,是完璧无瑕的新世界。
关于他的一切预兆都是蠢蠢欲动的黑暗,命盘带着种不安的凶煞。男人深信几个大师的预言,这孩子会带给他们不幸,乘妻子不注意偷偷抱走送掉,年轻的母亲于是勃然大怒,怒意让人疯狂也使她的丈夫寒了心,而她藐视神秘力量的行为触犯了这一行的大忌,一夜之间众叛亲离,名声扫地,只能带着抢回来的孩子千里避走,来到这座孤岛一样的城市。
西瑟的独断专行不只毁了自己的世界,也毁了她母亲如果的世界,而对于被同样排挤的母亲,她根本不再去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哪怕只有她们两人相依为命。西瑟不给她母亲机会,也不给自己一点机会。
宁为玉碎为求瓦全,忍冬的身上就流着这样的人类血脉,愿意为直觉与自我付出一切的专横。他现在认为使徒午夜身上带着第三块神地的秘密,攻击性的气场便无法遮掩地张扬开来,这是种非常自我的私欲,背叛了云上梦泽的私欲,一旦出手,他将跟他母亲当年一样没有退路。
“这里有八十多万人口,数以百计的古建筑,无计其数的智慧结晶,可是就要结束了。你一定听得到丧钟声,这么美妙的钟声你听到过吗?毁灭的钟声是最美的。”
忍冬弯腰向午夜鞠躬,轻率的礼节过后,他抬眼打量着这个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对手,相比二十几年前的午夜,现在站在面前的他不值一提,根本像两个人。忍冬很讶异,一个使徒竟会像个凡人,为一段感情憔悴成这个样子。
“你要什么?”午夜问。“瀑霄也已经在你手上了,你还要什么?这座城市也已经在你手上了,你还要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让你觊觎?”
他的身形嵌在冰雪世界里,清瘦得惊人。
“这座城本来就是我的,瀑霄也是上面给我用来祭城的,都不属于你。你一贯这样吗?认为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你的?”忍冬有些困惑。
午夜讥讽地翘起嘴角,“你也一贯认为一切都是你的?”
“本来就都是我的。”忍冬展开双手,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没有错。
午夜摇摇头,“云上梦泽只会派你们到处破坏,毁灭,屠杀。你去行使这些手段的时候,一切才是属于你的,可是毁灭之后不过是死亡,根本什么都不属于你。我不一样,我拥有它们的时候都还完好,它们都是美丽,生机勃勃的。我有什么理由不认为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的呢?”
忍冬被他的巧舌如簧得惊呆了,抚掌大笑:“与那帮使徒相比你显得多么出类拔萃,他们多啃一声气都要诚惶诚恐半天。”
“我对他们没有归属感。”午夜遥想了下,摇摇头,对自己的种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情,矛盾的,交织着恨与爱,憧憬与失望。
“那你的心到底归属哪里?”
“哪里都没有。”
“没有归属感的人不会像你,你笃定,从容,没有惧意,我见过数于千万被驱逐出家园的人,在失去了土地家园和种族尊严之后,全都是些彷徨无依的可怜虫。你不是。哪怕现在,你都能走到我跟前来对峙谈判。”忍冬点着心口,“你这里有力量,有皈依。”
忍冬的分析让午夜惊奇,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听到自己说:“我都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力量和皈依。”
“噢!”忍冬以为他装腔作势,不耐烦地挥舞了下拳头,“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你身后有一整个王国,崭新而神圣的,王国。说吧,我知道你知道。”
午夜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云上梦泽的坟场,安息门内‘殷’的坟场,记得吗?”忍冬提起午夜的衣襟,恨不得剖开他的脑蛋看一看。
午夜目光闪了闪,保持沉默。他的眼睛暗沉沉地凝视着面前的死神,好象他才是那个死神,而真正的死神忍冬,不过他的镜中像。
忍冬一把推开他,耐心被耗尽了,“你明白的,你去过那个地方。”
午夜手指动了动,几片黑鳞在几根手指间闪闪烁烁,“你就想跟我确认这件事?那我告诉你,我的确去过那里。”
忍冬看着割进肉里的黑鳞,皮笑肉不笑,“我跟那个监察者不一样,不会这么就被吓住。你进去的时候,那些尸骨都还在吧,我也见过,不过我没有你不知死活敢去碰他们——难道除了这几片黑鳞,你就没有找到别的足于威慑人的东西?”
午夜保持沉默。
忍冬看了他半晌,轻轻三击掌,一阵朔风刮来,乌鸦叫嚣着往高空冲去,监察者迎风从高塔上滑下来,他打开手掌,飞出一只巨大的红斑蝶。
红斑蝶勉强扑打着翅膀飞翔,振翅间血水淋漓甩落,直甩到午夜脸上。
午夜的脸刷的白了,点点滴滴的记忆在蝴蝶翅膀的振动里清清楚楚苏醒过来。
荒原草甸上空巨大的红斑蝶群,雨云一样渡到头顶,下方长发飞扬的女监察者讥讽地看着他。他一直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
“哟,一个迷路的使徒。你这么一直走一直走搞不好会走出圣地去达魔鬼才知道的所在呢。”
草甸上拂过的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他把捡到的黑鳞藏在身后,无辜地指着刚刚转出来的那个所谓的魔鬼才知道的所在问:“那里有什么吗?为什么不能进去?”
美丽的女监察者见他纯净如同一个无,放松了警惕,笑盈盈地解释:“再过去便是云上梦泽的边界,所以不能去。”
“可是我族人告诉我,全天空和天空下的世界都是云上梦泽的,它应该是没有边界的。”
女监察者有些难以启齿,“那里是云上梦泽投影在人间的坟场,不属于活着的我们。”
“那如果我去了那里会怎么样?”他孩子一样眨着眼。
女监察者只好认真解释:“那里有两个门,一个是永生门,布满神明的骸骨,堆起累累骨山,连绵无尽头,而它的南面有扇安息门,听说是毒蛇的巢罪恶的渊潭,只能进不能出,连死神也只敢在门外徘徊。如果进入第一个门,你会因打扰神明的长眠而受到遣责,如果进入第二个门,你会为你的一生带来无尽的噩运。”
“一生的噩运?”
“一生的噩运。”女监察者抬起手,朝相反的方向指去,“你的世界在那里,别再走错了。”
他看着这个不设防的女监察者,有些恶作剧地想,如果他告诉她已经去过那里了,她会怎么样对待他?是怜悯,是厌恶,还是直接行使身份的权力将他处决呢?
监察者的人性只用在没有反抗力和无害的人身上,后来他便知道答案是哪一个。
在以后长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告诉女监察者他进过那两个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把自己弱化的一面展示给她看,孤独、温情、纤细,当然还有尖锐——她要他有反抗的心,却反抗不过她,于是她满意了,安安心心把心交给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感情无疑是不正常的,但在无趣的云上梦泽却令人悸动不已。
在她愿意为他叛离云上梦泽的那一刻,他觉得他们的爱情似乎已经至高无尚。
“现在已经不许回头了。”女监察者说。
她的笑十分轻盈,在说一件美好的事情,心已被爱情实实在在攻克,盛开大温柔,没有沉重。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问她。
“我知道,我不在乎。”
他注视了她许久才开口:“那我也不在乎。”
他的翅膀在强行挣脱云上梦泽禁制时擦出光痕,如无涯天空中的航道,招来无数追踪而至的监察者。女监察者转过去抚摸并亲吻他背后的翅膀,而后,挥刀劈断了它们。光辉伴随断翅自他身上陨落,身后大队的追捕者乌鸦鸦紧随着陨落的方向飞去,他们得到暂时的自由。
他丢失了翅膀,女监察者带着他飞了很久一段路,两人坠落在一个人间的繁华都市。
“我们居然可以逃这么远这么久。”她捧着心口呛出一口血沫,“我可真累呀。”
她心上那把监察者誓约之钥开始发挥力量,痛得她翻来翻去。不是每个监察者都有宣誓的机会,她在认识他之前,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监察者,上位者们给她这个荣誉,而那时她亦欣然。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在痛苦中反问他。
“我知道。”他点点头,虚弱的不能去抱住她,但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我知道。”
他们心意相通,决定押上生命,抛弃一切。
俩人以殉道者的无畏,打算在这远离云上梦泽的地方将生命奉献给他们的爱情圣经。
但他们错估了死亡的力量,等死的时光又比死本身更难熬,太难熬了。在感官漫长,实则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某些东西渐渐失控,渐渐变质。
他首先陷进了自我迷障中,对翻滚的她絮絮忏悔,与她相处过的每一分钟都在他脑中奔腾,时光倒退,一直退到他们初遇时的荒原,他忏悔他不应该对她隐瞒他曾进过安息门,本来她是纵容地看着他,对他曾经背着她怀有的种种小心思小手段尽力以一个长者的心胸包容,但这时,她变了色,或者她在听第一句时已经对他信心动摇,而累积到这个忏悔时便摧垮了她的意志。
“我一直以为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她带上委屈的表情,“却原来是我的噩运。”
“那不过是个诅咒,我们可以对抗的。”他猛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阻止她动摇。
可她已经动摇,她的誓约束缚越来越严重,他的断翅一直不停流血,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力量,随着力量的流逝,死神脚步的接近,理智已经所剩无几。
她哭出来,“不该是这样,我可以为赐给我的幸运付出生命,但不是为噩运。”
“但这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我呀。”
她深深看他,又不像在看他,十分迷惘,“是吗?”
“我以为我们相爱。”而且足够深,深到只要他是他,她都可以爱。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会爱她,她愿意付出生命跟他叛逃呢,所以他把他的后背都交给她了,让她切下他的翅膀,管谁是谁的幸运,谁又是谁的噩运。
但她显然不这么坚决了,她已经灰心丧气,力量的流逝,身体的折磨,精神上的打击,让她变成庸俗的女人。他是不是真的去过云上梦泽的禁地,受到了诅咒,其实无关紧要,她只是要一个够份量的借口让自己的动摇显得体面。渴望看到广邈星空的牧羊女,当从小房子里逃出来,却被她一直向往的广邈天地吓住了。她是被正经历的死亡磨难吓住了,折损了意志力,过往种种皆成错,他成了她一切冒失判断的替罪羊。
她明显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过份,不适当的任性,可无能为力,“对不起。”她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是因为后悔,良心上对他十分欠疚,但又宁愿亏欠他,也不愿再对不起自己,虽然这种自私与伤害已经没有意义。
真是至为惨痛的一夜,在人间繁华的都市上空,他们的爱情之灯却颤抖欲熄。
更为惨痛的是,他们并没有死在那人间的繁华场,而是被锁回了云上梦泽,女监察者被遣下人间祭城,他却意外地被赦免,翅膀重新长出来,族人们见到他只会玩笑他的年少无知,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爱情更没什么大不了。生离死别算什么,心心念念认定的真理到头来不过一则他人口中的笑话才可怕,他甚至没权利与女监察者一起受罚,共同为他们的爱情付出代价。
尘埃落定了,日子还是漫长至此,只是身边少了个人,像身体少了影子,寂寞得不知所措。
愤怒的毒草在他内心茁壮,重返云上梦泽坟场,将安息门拙骨扬灰,红颜树连根拔起,吸收了上百年的鲜血从根部流出来,成了一片血海,沸腾的血将他淹没,待醒来,却是在幽蓝色的第三块神地。
他的心开始重新拥有活力,有了这独立的王国,谁还能奈何得了他们?他依旧固执着爱情,一种源自本能的自信,让他信仰爱情,这很奇怪,自他有思想以来,最坚定的信仰是爱情,早在认识女监察者之前这个信仰就建立在他复杂的性格之上。没有爱情活比死难受,他受不了,有了独立的王国,他追随女监察者堕下地去了。
在此后流浪人间的年月里他不时地回想那个夜晚,每多想一回,就怀疑一回,越想越觉不可能,最后他选择性遗忘了那个夜晚。自他嘴里冒出来的都是好的言词组成的回忆,麻醉了听众也麻醉了自己。一切都在混淆的记忆里美化,主观得理所当然,他不再记得她曾叫停过他们的感情,他只一味知道,他停不下。
很多年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再次相遇,她所做的是一次次重复那一夜的否决,没错,她一直在无意识或者潜意识地重复前世的决定,他应该早点面对现实,爱情根本不是天长地久的耐耗品,易碎易逝不值得信奉,而且一旦死去再不能复生。
午夜望着红斑蝶还在振动的淌血翅膀,突然笑出来,他笑得太厉害了,让所有人不知所措。
“那么你动手好了。”午夜看开了似的退至一旁。
忍冬被激怒了,“别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有什么不敢?不过——在那之前让我想想:你们只是批肮脏的刽子手,从来不能登上云上梦泽的圣殿,只会待在充满尸臭的坟场战场,瘟疫灾难横行的城市里,你们替他们治愈心病,替他们扫平障碍,但一直是他们的道德伤疤,有一天,你突然得知居然有机会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午夜意味深长又了然于心,“无欲则刚,可欲望太美了是不是?”
“他难道在诱惑我们?”监察者愣愣地问,他显然触及了核心,但太吃惊世上除了他和忍冬外还有这么高段位的游说口才,不敢置信。
“你们也想当叛徒吗?”无视众人各色的表情,午夜问。
这么直白的揭蛊让监察者骇了一跳,反射性去看同伙。忍冬仰起脸承受这个带有辱侮性的称呼,没有否认的意图,监察者头皮一阵发麻。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很惊心的呀。
午夜步步走近忍冬,“那么除了瀑霄,你还有什么筹码来换你的野心?”
主动权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他手上。
“她不够?”忍冬冷静下来。
午夜朝瀑霄看了一眼,深思熟虑后的无望让他缓慢但坚决地摇了下头。
“她只是我逝去的感情,怎能与……”他古怪地笑着,“‘力量与皈依’相提并论?”
“使徒真是个薄性的种族。刚开始的时候,你为了个虚无的梦将我封印起来,夺取这个城市,杀死云上梦泽的追捕者,害得我们都以为使徒中出了个情圣,到头来,不过如此。”
忍冬本来以瀑霄作饵,想从午夜口里挖出第三块神地的消息,在刚刚之前,这个计划虽然简单,但绝对实打实管用,没料到午夜突然变心,在这个节骨上变心。他为自己高估了云上梦泽的使徒而后悔不迭。
蝴蝶渐渐无力,掀翅翻落在冰上,恢复成人形的瀑霄。
午夜看着瀑霄,全身是血的女孩子看在他眼里始终还是不同的,也许永远都不会与其他人相同。她给他的梦幻感太持久,而给他的幻灭感又太绝对,情感在生死之间被她一人拉扯,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地主导他了吧?
“好吧,你不动她,我会给你出路。”最后午夜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忍冬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阻止投机份子的手段不外主动给予好处,否则穷途末路时狗也要跳墙,现在的他没有压倒性的力量,结局只会两败俱伤,然后争斗会惯性持续,重复再重复,多么疲倦的生命,他已经这么过来大半个世纪,不想再无穷无尽斗下去。
“什么出路?”那两个人心上一动,几乎跳起来。
“云上梦泽叛徒的出路。”叛徒的先驱者睥睨俩个后来者,“你们与云上梦泽一刀两断,服从我,效忠我,那么我给你们出路。”
云上梦泽的叛徒从来没有出路,叛徒都是些亡命徒,除了他。他一开始就是抱着寻找爱情的目的,寻找爱情的人当然不会是为了灭亡才去寻找,他们渴望的是一种更好的未来。虽然实际上应该是没有未来的,所以所有人都被他的行为震惊了,以为他疯了,但他从一开始就在步步为营,实际上应该没有的未来,偏偏让他一早就拥有通往未来的去路,那就是沾满了鲜血的第三块神地。
他怕什么呢,所有人都将被他收卖,只要对权势与自由拥有野心,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收卖,无论身后追着多大数量的黑色杀手,无论多少人与他为敌,他都有恃无恐。他一生只怕再找不到他的爱情,他一生只怕找到他的爱情而爱情已经不再是他的,只怕,只怕……
到头来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