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20、第20章

　　浓雾让城市陷入了恐慌，一切手段都不能驱赶它。白日的太阳虚弱地像沉浮在混浊汤水里的蛋黄，街道上的雪已经融尽，露出赤裸裸的冬天景象。街上的人只能看出一个剪影，滑稽地在大雾幕景上动来动去，寂静充满了每一个缝隙，偶尔大声的喧闹声也只是虚张声势，很快被大雾和寂静吞没。
　　旧城一幢带花园旧宅里的巫婆看了眼屋外，无精打采地想关上门。门外突然施来一股相反的力量，如果诧异着让开门，白茫茫雾中钻出一个人，几乎将她整个遮起来的披巾下绿盈盈的眼睛发着阴惨的光芒，比夜晚的猫眼更阴惨。
　　如果“噢”了声，缓缓退进屋子，女人跟进，把门从身后踢上，扯开披巾登堂入室。
　　如果眯起雪亮的眼，故作忧伤，“你为什么不珍惜呢，那个男人一心只想你活下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对你生命的怜悯啊。”
　　“呸。我告诉你老太婆，你最应该做的，是好好怜悯你自己。”莹芳恶毒地瞪着如果。
　　她初逢异化，心神俱乱，只想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遇到过什么做过什么，都隔着层梦似的面纱，不知道哪些真的发生过，而哪些只是自己的臆想，等冷静下来正视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这具身体熟悉而又陌生，譬如一个被打乱了结构的方程式，明明还是这几个数字，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答案，莹芳不知现在的答案是什么，她尝试了好些方法，搞得身上都是伤口，却依旧无解。
　　她站回到这间将她命运一折为二的旧房子，贴着手臂用刀拉开一道口子，由着液体从身体里冒出来，问：“我为什么没有血？”
　　如果吃惊她到现在还没有自己找到答案，“你不是人了呀，不然你不能活下来。”
　　莹芳托住脑蛋，双眉紧拧，她甚少这么费心去想事情，但这些天她一直在想：“我是什么？”
　　“云上梦泽有个池子里面长满小小的孩子，到差不多大了就被捞起来丢到人间，地上的男人给它骨头女人给它肉身，他们结合成为他的父母，他慢慢就成为了人。你现在刚刚相反，退回到水生水养的两栖孩子。”
　　“我从来不知道谁是我父母，勤久一手把我带大，他就是我的父母，这么说来就算他把我变成更奇怪的东西，我也不能责怪他了？”莹芳思索，“但我现在还有什么呢？我不能恨久叔，至少可以恨那个害死忍冬的午夜，还有害死我的瀑霄，”她露牙作出一副狰狞相，“或者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
　　要认识一个人只需要听几句话，如果有些沮丧地发现，勤久执意要挽回生命的这个女孩子是睚眦必报的类型，她只好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没有办法让你再变成人。”
　　“可是我心底的不甘心是不会平白无故消失的。”莹芳默了半晌，锁住如果的脖子，“婆婆，”和手上的动作完全不同，她露出年轻女孩惯有的娇弱，装腔作势地可怜，“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受到的不平等讨些公正？为什么被那么粗暴对待连个不字都不能回敬？你看看我。”

　　莹芳像世间一切任性的欠缺教养的女孩，自我中心，但这不阻碍她怀抱希望，相信忍冬可以助她获得想要的生活方式，像所有普通女孩子的愿望，渴望过好的日子，为此不择手段，但有觉悟付出一定的代价。只是在这个通往希望的曲折过程里，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将他们的意志强加于她，生不自由，死不自由，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她深深认为她成为现在的模样，全是这个世界的错。她不认为将自己的不幸展示给人，是件对自己最残酷最无情的事情，她很习惯利用生命中的不幸，使其成为手段。她缺乏感性，不懂自我珍爱，所有的功夫都拿来耍心机，拿来用于抵达摧毁，这样一种气质让人实在很难去同情她。
　　无疑的，在博取同情心上，莹芳还不够手段，至少如果漠视她的装模作样：“我见过你这种人，不甘愿屈就权威，以为自己无与伦比，可以拼搏出一个世界来与他们分庭抗衡。其实根本不够力量，输又输不起，一输再输下场更惨。”
　　莹芳见如果不为所动，不耐烦地忿怒了，“一个不够力量，两个不够力量，三个呢四个呢，就会说说说，你这种人最可恨。”

　　还没有来得及下手，手上便发出哧哧的灼伤声，随着一声负伤的痛吟，抱着手跪到了地上。莹芳嘴吧里咒骂了句，却在抬头看清插手者后骇得个半死。
　　如果不意外地看到屋里多出来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头凝视痛得龇牙咧嘴的莹芳，脸上挂着假笑，莹芳又痛又骇地缩了缩身体，想躲到这个人的视野死角里去。
　　这份恐惧让对方很开怀，笑着绕莹芳转了圈。
　　“现在我还不要你的命，放心。”
　　“你快把她吓死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幼稚。”如果无奈地坐下，心有余悸地摸着被掐的脖子，不怀疑如果忍冬没有及时出手，明年今朝就是她的死祭。
　　“当你有我这样的力量，再没有比看别人战战兢兢更有趣了。”权力上的暴发户忍冬如是说。
　　他坐下来，把一个消息砸向莹芳，“勤久死了。他这么死，恐怕灵魂都不能安宁，对不对？”
　　“关我什么事？”莹芳愣了愣后撇开脸。
　　“别忘了，谁刺的勤久，记得吗？”
　　“他逼我的！”
　　“看看，还找借口。”
　　“又怎么样？至少我不像你无缘无故的害人。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可是你如果害我，我也绝对不会以德报怨。”
　　忍冬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莹芳眼睛里有滔天怒火，不敢发作出来，忍气吞声的咬着牙看他笑。
　　这模样已经不是忍冬记忆里熟知的那个莹芳了，他有种冲动问一个理智上应该很愚蠢的问题。
　　“如果有天我们还能在一起，你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你能回到以前那个忍冬再说。”
　　自然不会再回到从前，也不愿回去，眼前的这个人手握着一城人的性命，神情优越，是得势的小人，怎么甘愿回去？扪心自问，换了她是他，也不愿回去。而时光是多么无情，甘愿的不甘愿的，都回不去了。
　　忍冬不无遗憾地说：“我会怀念你对我的好，谢谢你曾经那么对我。”

　　俩人的相识可以追溯到一个难得没有下雪的初冬黄昏，莹芳跑进玛丽屋，拉下彩色滑雪帽，露出垂到腿弯的一头漂亮卷发，对忍冬说：“你，过来，剪头发，越短越好。”
　　那是莹芳的一个时代，在那里，她少有的一袭长发披在用金钱矫饰出来的过早盛开的美丽身体上，这些自然是忍冬在这么多人里念念不忘莹芳的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莹芳那时一幅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派头。只要是有钱的女人，忍冬都会铭记在心，对其笑，讨其欢心，那是他的天赋和需要。
　　伴随着手起刀落的一剪子，莹芳的那个时代终结了。
　　那个时代忍冬后来会怀念，但是莹芳不在乎，莹芳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种迷信的放心，她实际地明白只要她还拿得出钱来，忍冬就不会离开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离不开她。
　　莹芳的青春期彻头彻尾是个灾难，从她决定跟着忍冬开始，或者说从忍冬粘上她开始，她就开始变成了另外一种人，贪婪、自私、冷酷、粗俗。
　　这与勤久对她的愿望：一个清白的淑女背道而驰。
　　勤久开始憎恶这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女孩子，爱之深责之切，世上勤久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莹芳。
　　莹芳的经济情况随着勤久对她感情的转变，从最初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变得不得不为每一顿饭打拼，更要命的，她还要照顾忍冬，她从千金小姐到街头□□的转变快得就象是一夜之间的事，完全没有过渡，于是她变得也彻底。

　　除了钱，忍冬对莹芳没有半点上瘾的，他天生薄情寡意，莹芳不是第一个傻乎乎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他也不认为是最后一个，但是在忍耐力上，莹芳超出了以往任何一个，也超出了他的预想。
　　她对他的好，不纯净但是很努力，随着时间的累积，像旧衣裳一样熨贴，让他有时想到白头到老。偶尔清早她出现在他的寓所厨房，安静的屋子里充满了饭菜香；或者每次从医院出来，他看她跑到街边拦一辆出租；又或者有时半夜他挣扎在噩梦里，然后敲门声响，门外她笑嘻嘻地扑上来……世界又大又空，可她始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四周，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和白头到老都是迷信一样的存在，他会有错觉，内心明明白白是不相信的。当知道莹芳一直想从他这里得到一项回报，了解到这个目的后，莹芳对他的好，在他看来就更为理所应当了，他视一切付出为手段，用归缪法来估量感情，是个名副其实的感情侏儒。
　　他爱人的能力患病，病态让他对身边的人施以折磨，莹芳跟随他的日子，长长短短加起来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他没少让她难受。
　　她想离开这座城，他就说：“外面也不见得比这里好。这儿的某个角落甚至还有个人愿意给你一座城堡，让你在里面当公主。”
　　莹芳听到后很生气，很少见她对他这么认真地生气。在莹芳的世界里，勤久与午夜是两个禁忌名字，她不愿与这两人扯上一星半点关系，情感上意图与之绝裂。
　　她警告他：“不要跟这两个人有牵连，不然我不会放过你。”又有些抑郁地说：“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他们拥有的东西越多，留给我们的东西就越少，这儿哪里都不是立足之地，所有地方都是他们的。他们知道我的出处我的全部过往，而且他们看不起我，如果我留在这里，一辈子都要活在他们的看不起里。”
　　再差劲的人都有自尊，阴暗如莹芳也有自尊，她苦于不能离开这里，只好作困兽斗。
　　忍冬慢慢地知道莹芳对勤久有种很矛盾的感情，她敬他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勤久偏偏什么都不要她为他做，他只要她按他的要求生活，然莹芳偏偏又是个反骨的人，要她按他人的要求做人，简直要了她命。莹芳注定活得恣意妄为，谁也管束不了，有点权力还好，没有权力就只能吃苦头，一次又一次，到乖为止。勤久就在等莹芳吃够苦头乖下来，忍冬冷眼看着，惊讶地发现，到末了末了，莹芳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人狠不下心真的不管不顾莹芳。
　　这个发现让忍冬对莹芳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他想要的就算莹芳弄不到，只要她去求勤久，勤久也能替他弄来。莹芳对他的好，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莹芳从别人那里勒索得来的恩惠，一旦良心平衡了，莹芳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她不过也是个和他一样无耻的人罢了。
　　无耻似乎是他们俩对彼此最深刻的认识，这又成了种牵绊。吵吵闹闹的，哭哭啼啼的，风风雨雨的，一年又一年。
　　所以，所以当此刻莹芳以一种保持距离的隐忍对待他，当他是个陌生人，把他当成一个跟勤久跟午夜一样被她从她的世界摒弃了的人时，忍冬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如果看着这两个人，忍不住劝诫忍冬：“不要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们迟早会毁了自己也毁了周围的人。”
　　“不，我不会。”莹芳扑过去，“带着我吧，我愿意做任何事。”
　　忍冬诧异地看着趴在脚边的莹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要对付午夜，我想帮你。”她试图忍耐身体里黑色的愤怒，没忍住，“我不甘心！从小午夜就对着我们发号施令，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整个世界都围着他转，他扔掉的我们都当宝贝，每次都这样，每次每次都这样！他根本不稀罕这一切，他什么都有，可偏偏冒出来跟我们抢跟我们争，装腔作势恶心死。”
　　如果有些讶异，“真奇怪，你最恨的人居然是他。”
　　忍冬也觉得讶异，“我以为你最恨的该是我。是因为他有的你都没有吗？你的感情真奇怪，都是爱恨参半。对勤久是，对我是，对午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