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18、第18章

　　黑夜悄然而至，当城市照明系统大片启动，年轻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聚拢，他们拿着抗议当政者的旗帜，举着拳头，一路喊着口号朝政府大厦包围而去。政府出动了军警，数部车子截在非法游行必经的路口，拉起了隔离网，荷枪实弹。前路被堵，后方又潜上大批警察，手持电棍高压水枪，或拘捕或冲散这批手无寸铁的年轻人。
　　旧城区的几条马路上同样人流汹涌，勤久穿梭在这躁动的人海中，躲开几个正纠缠在一处的学生与警察，嘴唇因这狂暴的气氛不自觉地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
　　隔开几重人墙，从头至踵包裹在一副披巾里的莹芳回过头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不耐烦已经在失控边缘，眼神里有扭曲的疯狂。她突然地回过头来朝着追赶她一天一夜的人冲撞过去。
　　勤久愣了愣，张开手，“莹芳……”
　　莹芳撞在他身上，抬起脸道：“你真是烦死了。”
　　烦死了。阴魂不散，纠缠不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时时刻刻叫她紧张、害怕、提心吊胆。他要逼得她，逼得她……
　　勤久脸上血色尽退，他抓着莹芳扎入他腹腔的刀子，另一只手紧紧揽住莹芳的肩，不让她抽刀离去。莹芳使力挣扎了几下不得解脱，有些紧张地盯着勤久，勤久与她额头相抵，吐气里有血沫子的腥味，呼吸渐渐粗重，但他的声音很坚定，是一贯以来教育莹芳的那种腔调。
　　“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莹芳，变成任何怪物我都认识你，你永远是我的莹芳，哪都别逃，乖乖待在我身边，不然打断你的腿。”
　　莹芳将刀子旋转，肠子断裂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到，然后她用尽全力将刀子抽了出来，勤久的血喷在她衣襟上，她牙齿咬着牙齿，把字一个一个从牙缝剔出来：“你的莹芳一早死了！你休想再碰我一根寒毛！”
　　勤久掩住腹部跪下来，心有余力不足地望着莹芳逃离的方向，人流遮住了莹芳的背影，他在人群后倒下。

　　喧哗的人潮一浪浪起一浪浪伏，把深夜的街道搅成一锅沸腾的粥。忍冬与纷至沓来的人潮交错，慢慢来到染血的街角，顺着月光撒播下的光影，走到勤久跟前。他弯下腰端详，伸手到似乎只剩微弱气息的脸前打了个响指。
　　勤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并不确切明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记忆裂谷，硬生生斩断了之前与之后，但当忍冬的脸逐渐在视野中清晰，那些茫然的混沌的纷乱的思绪，随之沉淀下来，断掉的记忆又硬生生被衔接而起。他靠到墙上，张大嘴大口喘气，血已经流得足够多，致使全身冰冷，那种冷是从血管的空虚里散发的冷，不能忍受的冷。
　　忍冬在他耳畔说：“听得见我说话吗？我很报歉看到你躺在这里，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勤久嗓子眼里发出嗬嗬嗬的空洞声音，凑近了细听，才知是叫莹芳。
　　忍冬侧头想了想，通晓了前因后果，厌恶道：“我知道。那个女巫一直在搞些违反自然规律的事，十恶不赦。”说实在的，他也很不高兴知道莹芳成了水妖。
　　“莹，芳……”
　　“莹芳，啧啧，莹芳。”勤久的恋恋不舍让忍冬笑出来，“你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是脱力是灰心，勤久闭上眼。再回不到从前了。他身上很疼，致使心口也疼得厉害，那个围着他久叔久叔叫得烦人的莹芳再不属于他了，她一个人，张着那双不安定的眼晴，远远的把他甩开了。她一个人……勤久霍然睁大眼，眼中升腾起强烈的求生意志。
　　忍冬有些意外地怔了怔，“怎么？”他疑惑，随即大笑出泪，“要我救你？！”
　　勤久拽住忍冬，看进他的眼睛，里面是万丈的死寂，勤久窒息，长久长久无法呼吸，抓挠着嗓子与胸口，想挖出个洞让空气进来。
　　“死神会救人？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听说过？”忍冬把手指一动，指尖冒出一根烟，冒着暗红火星，他把烟塞进勤久嘴里，朝勤久微笑，显示出仁慈与友善的一面。
　　空气与体温在这刹那又回来了，勤久茫然地凝视着忍冬。忍冬？呵，忍冬！勤久记了起来，这个就是莹芳心里唯一的忍冬。虽然这个男人的心一点不真诚，并且冰冷，可是莹芳喜欢，简直鬼迷心窍。可是算了，莹芳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一个女孩子总需要有个男人来照顾。
　　勤久的眼睛泄露了他的期待，忍冬忍不住嘲笑他的愚蠢。
　　“噢噢，你把她当女孩子看待，托负给一个男人，可她压根蓝血，那颗心要多硬有多硬。你被她迷住了，眼睛才看不到真相，莹芳从来不是要一个男人来依靠的那种人。至于我，你真不知道死神代表什么吗？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死神。”
　　转而又换了副嘴脸，惺惺作态道：“不过如果你坚持要把她托负给我，我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帮帮你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与人为善与已善。我虽然是死神，但也不反对偶尔行善。”
　　啊，勤久只觉脑中最后一层茫然的迷雾都消散了，一切都清晰无比。忍冬，已经死了，莹芳埋葬的他，忍冬已经不在。
　　忍冬微笑着满意了，“看来你终于明白了。”
　　勤久心里布满死的阴冷，越来越冷，他似乎都能感觉到生命在从四肢百骸奔流出来。
　　忍冬笑容可掬道：“言归正传，既然你把莹芳托负给我，那我总得要点回报，我们不如说说瀑霄吧。”
　　瀑霄……勤久颓然靠着墙。
　　“我要让她留在这座城里。”
　　勤久摇头，没有能留得住瀑霄。
　　忍冬笑，“有的。”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瀑霄硬生生留在这个地方？
　　“这个你不必知道，瀑霄从来不是你在意的首要，你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你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你帮我。”
　　诱惑，乃是最好的武器，欲望有多大，诱惑的吸引力就能有多大。
　　勤久显本能地衡量利弊，他的犹豫看在忍冬眼里，不动声色，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想你知道你的时候已经不多了，而莹芳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莹芳，你拥有她不过就是你活着的这一段时间，而她，那个女巫把她弄成两栖水妖，你死了以后她还有漫长的生命，她可以属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
　　勤久呻吟，他一把甩过手，打在墙壁上，也不觉疼。
　　忍冬退开一点看着他的不甘与焦躁，不急不躁，开出迷人的条件：“你小的时候祖父母有没有跟你说当一个人死后，天上就会相应地升起一颗星，灵魂干净的人会化作星辰守望着自己的家人和爱人？”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我可以让你看着莹芳，她的命有多长，你就可以看着她多长，岁月无止，生命无止，她就无止境的在你的注视之下。”
　　他知道没有一个有留恋的将死之人能够免疫予这个诱饵，于是他的游说更为成竹在胸。
　　“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替我留住瀑霄。”
　　勤久惘然。瀑霄？他记忆里隐约划过瀑霄那双圆圆的闪动悲恸却时常很桀骜不逊的眼睛，那是一个坚强、隐忍、热烈的人所拥有的眼睛。“不，我留不住她。”这么想着，想到就要失去莹芳，并且永远地失去莹芳了，竟生出些恼怒来，恼怒瀑霄的自尊，竟然在那么久的追随后绝决而去，让他现在没有自信去吸引她为自己效命。
　　他混然不记得是他推开了瀑霄，是他把瀑霄丢给了午夜，是他让瀑霄一次次失望。他不记得。他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没有力气去体贴别人的心意，他现在连最爱的莹芳都不能抓在手中，根本不可能理智而善意地去待别个人。
　　忍冬体贴地说：“只要你把你的命交给我，我就一定能留住瀑霄。答应你的我都会兑现，现在告诉我，行不行？”

　　“铿~”瀑霄握着断成两截的佩刀从椅子上站起来，窗外人声喧哗，她掩住突突乱跳的心口，走到窗边撩起窗帘。

　　血腥气是那一股一股的蛇信子在鼻端撩拔，汗水沿着鬓角曲曲折折滑进脖子，猛一回首，月色绯红。
　　脚下一个不稳，萍水身子打斜落下铁桥，好在机灵，手抓着栏杆边稳住了去势。夜风在脚下回旋上涌，吹得她身子摇拽，像片白色窗帘。抬头看那个吓着自己的始作俑者，背着月光，也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跟踪我。”瀑霄冷冷地居高临下立在桥上。
　　“你以为我愿意跟着？”萍水手上用力，身子款摆，一个巧劲，重新站到了桥上。
　　“离我远点。”瀑霄瞪了萍水一眼，纵身跃出去，身后风声收紧，果不其然，那个女人还是固执得跟上来了。她心头起火，脚程更快，但她快萍水也快，两人你追我赶，瞬间来到游行中心区。
　　瀑霄按着胸口，汗水淋漓，她焦急的立于高处俯视整个地段，到处是失控的人流，是轰轰烈烈的火光，是扭曲的呻吟和冰冷的枪声，是生死不容的诅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但无遐去在意。
　　萍水站在一旁，“我觉得你还是回去，这种地方会把任何人吞掉。我不想让午夜回来因为看不到你而担心，走上这样的街道来找你。”
　　瀑霄将随身携带的佩刀抽出来，断刃面在夜色火光里一闪，“我不回去。”
　　语气坚决，声调却有点颤抖。她心中很害怕，害怕着未知的什么事，已经发生，在某个地方，会把她打垮。是什么？真害怕。不知害怕什么比什么都可怕。
　　“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萍水按住她肩膀，“你心里还有什么在烦你？控制它，不要让它主宰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午夜受不了你一而再给他失望，我也受不了你一而再给我希望。你在为什么烦恼？告诉我，我替你控制它。”
　　瀑霄扭头问，“凭什么？”
　　“我可以对你狠。”
　　“我对我自己够狠的。”
　　萍水摇头，“肯定没我对你狠。”
　　瀑霄失笑，又敛容，“我觉得他在叫我，久叔在叫我。”
　　萍水抬手就给了瀑霄一巴掌，“三心二意！”
　　瀑霄半掩住脸，把断刀举起来，“我们都不习惯用火器，我不用，所有人都不用，这是久叔的格调，他只喜欢看我们用冷兵器。在他面前，谁都不会动其他武器，就算不驯的莹芳，都从来不扣扳机。渐渐这就成了大家的习惯，习惯服从他的格调，变成自己的习惯。我可以把他从我感情里抹掉，可是习惯这个东西，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即使你让我失去记忆，习惯还会保存下来，那是进入我灵魂的东西。”
　　这话或许别个人似懂非懂，但萍水全懂，只是对着瀑霄，她认为没必要再去加强她的认知，她所要做的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去琉火大陆吧。”萍水说，“午夜有时绝望了，就会讲起那个大陆，然后心情会平静，又能面对遥遥无期的寻找，那是他的精神源泉，我很想去看看。他跟你说过吗？”
　　瀑霄侧头想了想，点点头。
　　萍水也点点头，并不意外，“没有错，那是他准备送给你的家园。”
　　她可以想见午夜对瀑霄讲述琉火大陆时的兴奋与欢乐，他终于得偿所愿。遗憾是后来降临的，得偿所愿，呵，谁也没有得偿所愿。只是在那一刻，很圆满，他找到了失散的恋人，携手去到琉火大陆不再是梦想。
　　瀑霄掩住胸口霍然起身，脸色苍白，怔怔地注视着远处。

　　行不行？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不公正的交易，初听上去似乎只是莹芳与瀑霄之间的取舍，但旁观这一切，却是用勤久瀑霄两人的命运换一个子虚乌有的莹芳的好命运。后者完全是一个梦幻，然而当局者迷，或许只怪莹芳在勤久心中份量太重，在忍冬别具用心步步紧逼的游说下，勤久迷失了原则，他点了点头。
　　他说：行。
　　一点不意外，忍冬从容把那口顶着勤久精神力的气抽了回来，不容他有什么反应，提手轻轻一挥，割下了勤久的首级。
　　他把勤久的首级举起来，月光下，鲜血淋漓，然而因为死前的交易，表情平静，这颗首级是那么庄重安详。忍冬提头勤久的头颅回头说：“怎么样，我就说他会愿意把他的命交给我。”
　　监察者探了几次头，都不敢走近忍冬。这月光是洁白的，可是他只能看到血色，漫天漫地的血红，眼睛都要盲了。
　　监察者怜悯地看着勤久的尸首，“真可怜，他最大的错就是遇见的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是别人，他根本不用死。可惜他并不知道他其实不在你的死亡名单上，连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强迫他死，除非心甘情愿放弃。”
　　“你听到了，一切都是自愿的。”
　　自愿？是的。因为你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有活的可能，你一直下达着他面前站着的你是死神，能见到死神的只有死人这样的暗示，让他对自己能活下去的信心降至零，然后在他的绝望里做出施予援手的姿态，怎么能不手到擒来？监察者又是钦佩忍冬的手段高超，又是瞧不起忍冬的伪善做作。
　　忍冬问：“你说，那女人能如我所愿吗？”
　　监察者小心翼翼候到忍冬身边，“恨会让她不放手。”
　　“噢，恨。我了解恨。”多少死人与活着的人恨他恨得几要生吞活剥他呀，一点不稀罕，恨与他的一起出生。“真有意思，那个女人居然不稀罕使徒的爱情，却为这么个男人不顾一切，简直疯了。”
　　“事实上，那个女人对活着的勤久已经绝望，但是对死掉的勤久，她会继续爱得发狂，然后恨杀人者恨得发狂，即使知道你要用她祭城，她都会死守在此复仇。”
　　“这是为什么？”忍冬自认对这类玩意不擅长，也不耻下问。
　　“人类一般惧憎死亡，但同时也怀着某种神秘的崇拜与敬畏，再深的负面情绪，都愿意到死为止，人死灯灭，到死为止，他们再记不起也不愿去记得那个人曾经怎样丑恶、卑鄙、令他痛苦，只记得也只愿意记得他的好、优点、如何令他快乐过。”
　　“啊，我真是太仁慈了。”死神不由得自我陶醉。
　　监察者恰恰觉得相反，正是这种一边行使冷血手段，一边自以为怀持着善良的作派，反而更暴露了他心地的阴狠伪善。就像个最卑劣的恶作剧者，打破一切底线，却摊手展示无辜。
　　他让勤久这么一个活生生人，交出了自己的生命，交出了瀑霄的命运，甚至交出他的目的——莹芳的命运。一切生命在他的掌控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得珍惜，一想到这这些云上梦泽的死神便是这样注视着人间，俯视着一切生命与生机，监察者就感到一股直攀上头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