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17、第17章

　　太阳升起来了，许许多多的大门被打开，人们涌到街头，太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彼此交织成城市的喧嚣。
　　人海茫茫。青年们在街边窃窃私语，密谋着晚上的抗议游行，他们的眼神警惕、忧郁又满怀热烈。老人坐在水池边的椅子上看报，副版大黑体是“墓地惊魂”，眉头便皱得紧紧的，大太阳下都不由地拉高衣领。卖花妇女的花摊前有个小孩子牵着一串气球经过，停在一旁的冰淇淋车边伸手要了个香草味的冰淇淋，脸上带着不合仪的庄重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回头冲坐在喷水池台阶上的一个年青人咧嘴笑。那个青年并没有看小孩，双手交握着支住下巴，眼睛落在对面老人看的报纸上，街边一些女学生看到他无所事事，便把小传单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把小传单折成纸飞机，突兀的散淡无聊。

　　“你在想什么？”矮萝卜吃完冰淇淋问。
　　“奇怪的就是，我什么都没想。”午夜笑。
　　“可是你明明心事很重的样子。”矮萝卜敏感地说。
　　午夜摸脸，“是吗？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矮萝卜想了想，不由开口，“我跟你在一起，就觉得时间特别漫长。很长很长。”
　　午夜抬起脸，眼睛定定的，“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呢？”
　　“以前跟着莹芳的时候，觉得时间也很漫长，因为我怕她，不知道下一分钟她会怎么折磨我，这分钟等下分钟，又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很漫长。跟你在一起虽然也很漫长，可是我不紧张，就是有点太放松了，缺了点什么的感觉，整个人飘来飘去的。”
　　矮萝卜牵着气球在午夜跟前跑到东跑到西。
　　午夜问，“缺了点什么？”
　　矮萝卜停下来，怀着敬重征询：“激情？”
　　午夜仰面笑，“这个啊，我有的啊。”
　　矮萝卜侧头想了想，“可是你现在很失望。”
　　“你这么聪明。”午夜下巴支着膝盖，“你不觉得现在的瀑霄打扮得再光彩夺目，身上也没有那种光芒了吗？我费尽力气却好象只得到一个活死人，真丢脸。”
　　“我不知道。”矮萝卜摇头，“那要怎么样的你才高兴？”
　　“人海茫茫里，一眼就能看到。充满力量，光彩夺目。”
　　“你这是在嫌弃瀑霄吗？”
　　午夜有些无所适从，“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我，都是因为瀑霄。没有她的存在，就没有现在的这个我。我们是彼此的因与果，我们根本不能区分开来。瀑霄她不明白，我明白，我拥有那么多记忆。她低看我跟她的因缘，我不能低看。我只怪她不够珍爱自己，连带使我的感情也开始掉价，不入流。”
　　午夜对懵懂的矮萝卜微笑，“我印象里的爱，不是委曲求全黯然神伤，甚至不是互依互偎温情脉脉，是那种肝脑涂地的光芒四射的，能把心的角角落落都照射得透亮透亮的感情。”
　　“哗！”未开窍的矮萝卜惊叹不已。
　　午夜把手放在心口，惆怅地说：“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记得那种满溢的感觉，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悔无撼。”
　　矮萝卜留意到一边几个发放传单的女学生偷偷看午夜，便试着换了个视角去打量午夜，阳光流淌，可这个男人是阳光下最凝涩的一笔，最宏大的热能都不能让他流动，他像一场荼糜花事，过后万花落尽。他觉得，这个男人很失望，很失望。
　　“可是瀑霄回应我的只是在勤久身上几乎耗尽的残剩下来的一点点所谓感情。”午夜眯眯眼，很后悔，“早知这样，就不该狠不下心对她狠，也不至于让我看到这样不堪的她。如果是以前的她，也会为看到这样的一个自己而恼火，恨不能死了算。”
　　“你见不得她一点点不光彩是不是？”
　　“她在我心中是无瑕的，全美的，是女神，不是为个普通男人神伤又自毁的女人。”午夜眼中露出嫉妒，也有恨意。
　　却不是真恨，不知恨谁。只恨时间，没有在正确的时间让他找到她。错过了一个环节，以下每一环都错位，然嫉妒是真真实实的。

　　那些周旋在午夜四周散发传单的女学生们突然闻风而动奔跑起来，巡逻警察掏着警棍挤进人群，将人们手中的传单打落，追着女学生们跑去。一时间街头乱作一团。
　　午夜拍拍衣服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原先连看一眼都没劲的传单草草溜了几眼，脸上涌现更多的倦怠。
　　“要游行。”矮萝卜说。
　　“会死很多人。”午夜手抄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往路边走。
　　“不会吧，为了反抗白色症候群遭外界强制圈禁而发起的游行已不是头一次了，通常只是一些冲突，从来没有流血死亡。”
　　午夜打了个哈欠，“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城市里人口密度高得过份，人都长命得过份么？那时管辖城市死亡的死神昏睡着，现在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杀人。”
　　午夜贴着街边玻璃橱窗看里面的布置，对着一对交颈水晶天鹅痴迷地看了很久，“这种鸟连云上梦泽都没有，如果它们能适应黑暗的生长环境，真想带它们去琉火大陆。”他回头问矮萝卜，“你想不想去我的那块大陆？”
　　“那儿美吗？”
　　“那儿白天很短，短得就像这片陆地上的朝颜花，黑夜却隽永漫长，但地下的火被引上地面，到了晚上，整片大地都是那种火的光芒，因为它的颜色就像琉火一样，所以我叫它琉火大陆。”午夜问，“它的光线没有太阳那么霸道热烈，却同样清亮，照耀得整片大陆就像一座水晶，你想象一下难道不觉得很美吗？”
　　“没有阳光，那土地是不是很贫瘠？是不是没有花，也没有鸟？”
　　“那些火可以像太阳光照一样给土地上的生物以养份，地上有花天上有鸟水里有鱼，还有高大的玫瑰树，玫瑰树可以高大的超过这里的大楼，落花的时候就像这里的秋季，漫天飞的却是花朵，花香能够打动最冷酷的心。”
　　“哗。”矮萝卜又被说动了心。
　　午夜很有成就感地笑起来，转念又黯然，“瀑霄虽然说跟着我，可我知道她并不愿离开这里，去到离勤久无限遥远的地方，哪怕那里是天国花园，她的心也在这里。”
　　矮萝卜侧头也黯然。

　　突然啪的一声，伴随着无数的尖叫，在他们对面的街楼上有个人一跃而下，摔在路边停放的一辆私家车上。血溅得十分远，甚至飞上了午夜欣赏的那面橱窗上。
　　午夜揪着矮萝卜不让他回头去看。他的眼笔直投进玻璃橱窗上映出的景物中，正当当是对面的楼，由于这个橱窗高而大，对面整面楼都投在了玻璃上，楼顶上一抹人影对着午夜笑了笑。矮萝卜也看到了，那么耀眼的雪白，却集结了常态下不可能有的阴沉，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那就是死神。”
　　矮萝卜想要去看看仔细，午夜已经掩住了他的眼睛。
　　死神一眨眼已经来到午夜身后，“现在这个城市归我了。”
　　午夜斜眼打量死神，“好久不见。”
　　死神眼角一挑，“没有好久，到是托你的福做了场大梦。对了，以后叫我忍冬”
　　忍冬从矮萝卜手中拿过一只气球，微笑着朝前大步走。他的身后一串虚渺的幽魂被气球勾住，像群被饵钓住的鱼，飘来飘去。行人诧异地看着他，只觉这个白衣的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身周气温暴降，不由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于是忍冬牵着一只鲜红色的气球，就这么独行而去，畅行无阻。
　　“这个人好可怕。”矮萝卜瑟缩着脖子。
　　“他也算人？”午夜靠在墙上，面色铁青，“他的眼睛里就是地狱……不要直视他的眼睛。”
　　矮萝卜贴住墙，被他的神色吓个半死。
　　午夜缓和脸色自嘲地说：“你看，在我身边永远这么刺激，对你的成长不太有利，快点逃出城去吧，这儿就要末日了。”
　　“我要跟你一起走，去，去琉火大陆。”
　　午夜吃惊地看着矮萝卜，随即笑起来，他举目看着这座人潮涌动的大都市。
　　“没错，我们去琉火大陆，这儿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谁顾得了那么多。”

　　忍冬抬头看气球，饱满的孩子脸蛋一样可爱的鲜红气球凝固了一下，幽魂们惊恐万状，突然叭的一声，气球碎了，幽魂惨叫着炸成千千万万碎末——
　　下雨了。淅淅呖呖的细雨。是幽魂不得善终的哀怨。

　　“下雨了吗老师？”小洋房的阳台口，瞎姑娘伸着手接雨丝。
　　她的老师坐在露天阳台花架下，雨丝凝成雨滴从叶子上落下，那滴水顺着额头滑过挺拔的鼻梁来到嘴边，被舌头舔去。
　　“刚才太阳还那么好，怎么就下雨了？”瞎姑娘摸索着来到她老师身后。
　　“在夏天那也许就会有彩虹。”忍冬从屋檐上倒挂下来。
　　瞎姑娘被家里突然多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的老师却很镇定地回过身，看到忍冬，不由扬高眉毛。
　　监察者最近过得十分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有种被盯上的感觉。某种黑暗的力量在涌动，但又不让他靠近，一旦他想去追查，那种力量又立刻消弥。猫戏鼠。监察者毛骨悚然。他跟午夜战斗的伤还没有痊愈，藏匿在死亡会社社员家中养伤，可是这股倏忽近倏忽远的力量搞得他心神不宁。
　　“你还没死？”监察者很吃惊。
　　忍冬冲瞎姑娘晃晃手指，瞎姑娘就昏了过去，他在监察者对面坐下，“没死怎么敢来找你？”
　　花架上一冬未凋的叶子哧的化作寸寸灰，如烟花灰烬黯然凋零，各种美好色彩全部死掉，一片灰黑色调笼罩四下。
　　监察者终于若有所觉地骇然失色了。
　　“我跟你有几笔帐要先算一算。其一，你借我的名义成立了个‘死亡会社’，用那不入流的逆十字，还招揽了大批盲从的信徒是不是？其二，你利用忍冬去刺杀瀑霄，间接导致忍冬的死亡对不对？”城市的死亡代言人拍拍手，很公平地说：“现在我要接收那批信徒，你的命现在也归我，有异议没有？”
　　“你要干什么？”
　　忍冬思考了一会，基于他准备把监察者纳入同盟，便坦率道：“屠城。”
　　监察者张大嘴，“屠城？”
　　忍冬安抚性地朝他微笑，撑着阳台俯瞰重新纳入掌心的领土，“不用这么吃惊，我们的目标一直是一致的，你没发现吗？你杀瀑霄是为了威慑午夜，让他重归云上梦泽，我屠城的性质跟你是相同的，都是要将走岔的命运拔回正轨，而且瀑霄就是云上梦泽赐给我用来殉城的生祭。所以，不要那样看我，别把我视为敌人，我们应该是同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使徒午夜。那个使徒才是一切的诱因，一切恐怖的开端，陷入自我欲望深渊，真正的魔鬼。”
　　说得比唱得还动听，监察者灵魂受到蛊惑冲击，揪着头发深呼吸。
　　忍冬手一招，黑乌鸦急慌慌地诌媚地跳到他手指上，他轻轻抬眼：“嗯？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监察者颓然，他现在除了感叹时运不济，没有别的好责怪。以前他诱惑别人卖灵魂给他，现在轮到他被诱惑，报应来得可真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