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十冬腊月

14、第14章

　　时间已经很晚很晚，夜让城市陷入沉睡的漆黑中，不管生者们如何幸福或者如何痛苦，它按照一贯的时间表进入了睡眠，而在那片生者们无法触及的深处，存在着另一个相同的城市，一模一样的格局，一模一样的街道，它更沉静，也更黑暗。
　　忍冬把脸靠在一幢庞大建筑墙壁上，这幢建筑有古老的哥特式大门，以前是法院，绞死过无计其数的人，它以它气派的门楣屹立在岁月之上，一首宗教诗篇，一个权威。
　　忍冬抚摸过它被岁月斑驳了的墙体时，听到它在哀鸣，在诉说，在求救——忍冬大吃一惊。越来越多的声音进到他耳中，他突然听得到无计其数的声音。房子在说话，大地在呻吟，城墙在悲泣，他得到一种灭亡的预兆。
　　为什么？忍冬捂住耳朵开始奔跑，为什么他会听到这些声音？会得到毁灭的预感？为什么？或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惊惧着茫然四顾，为什么整个城市只有他一个？！
　　墓地上升起闪烁的萤火虫，野蔷薇在枯萎的草丛中悄然发芽，这花长满利爪的枝蔓向他匍匐过来，越靠近他，花朵越欣欣向荣地开放，死亡之地充满了生命的迹象。忍冬跑到这里，心中便安静了。有个乐音召唤着他，他渐渐放慢了逃命一样的脚步，追着那乐音走。
　　这乐音里有种温柔的东西，安抚了他的紧张。他慢慢走到一座坟前，定定立下，终于哑然失笑。墓碑上字迹生涩，然而那确是他的名字在闪光。忍冬用手临摹着字的笔划，脸贴上前与墓碑相依。
　　乐音从这里传来。从闪光的墓碑，铺上了草皮的墓地，从堆着残雪的冰冷地壳下冒出来的一根根嫩草芽……一声一声的都是他的名字，对他的祝福。
　　有谁把他记得那么深，把祝福撒满墓地，有谁爱他……忍冬，忍冬……
　　忍冬死寂的眼中散发出碧绿冥光，整个人拥有了一股漆黑的生机，凛然幽魅，惊人阴森。他一遍遍临摹墓碑上的名字，长长地叹息。
　　忍冬——再不是全部的他。
　　再爱他——爱的也再不是全部的他。
　　他抬手一挥，坟地颤动起来，一具具死尸从墓中爬出来，他们没有声音地集结在四周。他打了个指响，西面飞来无数只黑乌鸦，也安安静静地栖落在四周。
　　“那条大蛇还在这座城市吗？”乌鸦的眼睛红得像颗火炭，他点点头，“已经二十六年了吧，他应该把这个城市交还给我了。”乌鸦与僵尸都骚动起来，他压压手，“不急不急，我先要找一个人的魂过来问一问。”
　　他抬起头，力量归集到言语中，招唤，“莹芳。”

　　莹芳不断在跋涉着，这就像她成年后做得每一次噩梦，不断走不断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宫，她害怕的发抖，脚下一滑翻滚入干枯河床，河床？她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手忙脚乱爬起，城市安静极了，她摸着墙壁跌入重重坟墓，腐草中萤火虫升起。
　　萤火虫围绕着一个新筑的墓地，墓碑上坐着一个人，莹芳瞪大眼欢呼起来：“忍冬！”
　　忍冬转头看见她，坚起手指，“嘘。”
　　莹芳兴冲冲跑过去，边跑边挖下脚上的鞋，赤脚板底全是血泡，一步一个血印子来到忍冬身前。她仰着脸，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忍冬。”
　　忍冬侧耳倾听的姿态终于改变，他垂下头看莹芳，伸手掬起莹芳的脸，“莹芳。”
　　莹芳一把抱住忍冬的腿，号啕大哭起来，“你死了我很难过，我难过得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想替你报仇，我想让你活过来，可是我办不到。我活得好累，想做的都做不到，想得到的都得不到。呜~”
　　忍冬低头去吻莹芳，“那最好，就跟我一起待在这个城市里好了。”
　　莹芳怔了怔，朦胧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记得忍冬说要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的。
　　忍冬抬头又看向别处，“你听。”
　　莹芳侧耳听了听，什么也听不到。
　　忍冬眉宇间有少见的形于外的高傲，“这座城在颤抖哭泣。河床露出来了，接着城市会倾覆，所有二十六年前该死的却因为使徒降临没有死掉的人全会重新迎接他们的命运。”
　　忍冬又亲了亲凝视着他莹芳，“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莹芳已经看到忍冬绽放幽冥光泽的眼瞳，蓦地思考起忍冬既然已经死了，还是她亲手挖的坟墓把他葬进去的，那么现在这个是谁？她挣扎着想脱离忍冬，但忍冬抓着她，淡淡地讲起他要讲的故事——
　　其实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个多么老生常谈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天空之城“云上梦泽”有个女监察者因为与使徒有私情被放逐到地面上，圈禁在人间的一座城里用来殉城——这座城原来该在一场大瘟疫里消失，可是那个使徒自我放逐到地上来寻找他的恋人，追寻到这里，一意孤行为这座城市祝福，用他的意志撑起了它。本该死的人都活了下来，原该化为废墟的城市也继续屹立。可是现在，那个叛逆而痴情的使徒找到了他的恋人，企图带着她离开，只要他们一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便会迎接它早该迎接的命运，原先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也将迎接早就该属于他们的结局。

　　“你在说什么？”莹芳惊怕之极。
　　“即将到来的末日啊。”
　　“二十六年前使徒伤害了我的身体，我沉睡在一个女人身体里，就是我母亲西瑟，她用她的身体为我重新制造了一具躯体，到我六岁力量就全部回来了，让瘟疫最大一次爆发，然而那个使徒又蹦出来横插一杆，这次他用他的精神力封住了我。”忍冬撩起衣服，用手抹过腹部的蛇痕，过处冒出一阵青烟，蛇痕渐渐消失了，“从那之后，我这个身体就开始生病，西瑟也开始怀疑我是魔鬼，这座城市的人都将被我处死。”
　　“你母亲虽然不是最聪明，但毕竟没蠢到家。”
　　他们的身后，黑夜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形容枯栲，精神矍烁。她慢慢走近忍冬，一步步间，容颜还童，青春迸发。挺拔身姿如松如竿，头颅昂扬，目光笔直。
　　忍冬突然颤抖，“妈妈……？”这个女人有他九年前的母亲一色一样的圣处女气质。
　　老人手轻轻放在忍冬脸上，“皮相真好，西瑟就是被这副模样迷惑了吧。”她将手慢慢移向忍冬颈项，感觉皮肤下脉博的死寂与冰冷，“使徒的精神力虽然让你陷入长久昏迷，但既然现在你醒过来了，还装什么呢？你哪里来的妈妈，你这俯视此城的非人间的死神？”
　　忍冬笑逐颜开，漆黑的光华四溢，黑暗得出类拔萃。
　　“你来我的领地干什么？莹芳她是我的。”又垂头看着莹芳，“莹芳，你是那批理应死去的城民之一，所以你走不出去的，跟我一起留在这城里吧。”
　　莹芳瞬间暴发：“你说你要带我离开这里的！”她揪住忍冬，“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带我离开这座城市！你敢不带我离开！”
　　“可你已经死了呀。”忍冬摸摸莹芳，“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来到我跟前？”
　　“但我可以让你活过来。”老妇人笑嘻嘻插嘴。
　　莹芳神色莫测，看看忍冬，努力着让口气软弱，带些轻哄的味道在里面，“忍冬，你可以的。我那么坏你都愿意跟我在一起，谁都不要我，只有你还愿意要我。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帮我？我要离开这里的呀，我们要离开这里的，我们说好的。”
　　“忍冬跟你在一起只是贪恋你对他的好，没有人比你待他更好。”
　　莹芳怔了怔，扯过忍冬胳臂，张嘴就是一口，忍冬皱皱眉，扬手把莹芳甩了出去。
　　老妇人觑着莹芳，“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把钥匙，殉城监察者的钥匙是使徒，死神的钥匙是这整座城的亡灵，你的钥匙是什么？找到它，你就可以离开你的囚城。忍冬什么都不能帮你，只有你自己可以帮自己。”
　　忍冬不以为然，“根本没有那种东西，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你是死亡名单上的人，是我的猎物。”他突然又去扶莹芳，温情脉脉地说：“可是，你对忍冬很好，即使他死了之后，你还给他真心而美好的祝福，将他郑重安葬，令他的肉身免受火刑与食腐鸟群的摧残，令我有时间完全醒过来。我想我不介意稍微纵容你一下，你可以试着去找找，嗯，那把钥匙，虽然我不认为有，但你可以试试。”
　　忍冬一把将莹芳提起来扔给老妇人，恩赐一样，“莹芳的命永远是属于我的，我以后来取，你不要把她搞得太奇怪了。”
　　“你喜欢她，我是你祖母不是吗？当然不会把她搞得太难看的。”
　　忍冬悄声对着莹芳耳朵道：“小心她，这老太婆是个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