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
-
阿帕面对着夕阳,静静的悬空站着,垂头凝视水面,亚麻色的头发仿佛镀上了金,犹如天神。他手中的石子突然射出,水面溅起两朵浪花。片刻之后,他轻巧地旋转身体,双手在水上各捞了一下,提着两条肥硕的金黄大鱼飞回来,落在我面前。
阿帕把大鱼在我惊呆的脸前面抖了抖,溅得满脸水珠,看我尖叫着用袖子抹脸,开心地笑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兴奋得语无伦次,指天画地的。阿帕笑着点头,对我说话,一句一句说得很慢,神色很郑重、很坚决。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而我也明白他、信任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心里有了目标,状态持续亢奋着。我无休无止地缠着阿帕学说话,他做什么事都甩不开我这个小尾巴,想方便的时候不得不憋得实在受不住了,才涨红了老脸轰我,非常有趣。
语言应该在小绿毛的脑子里是有记忆的,只是不知道多久没使用过,被我这样日夜不停的强迫了四五天以后,好似突然冲破了封印一般,阿帕说的话我全部都能听懂了。那一刻,我的感觉,就象遭遇了地震,被埋在黑暗中数日,终于被救援队挖了出来,重见生天。
我高兴得边笑边掉泪,阿帕吓得手脚冰凉、面如死灰,以为我疯了。我虽然能听得懂了,但还说不太好,结结巴巴地安慰阿帕。最后,那一天,在我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满院子蹦跳、颠三倒四的行为中过去了。
阿帕其实是爷爷的意思,我叫他阿帕,他只认为是叫爷爷,可是对我来说,“阿帕”这个称呼有着更深的感情内涵。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阿帕居然还在睡,大概是昨天太兴奋,导致晚间久不成眠,昼夜颠倒。被精心照料了这么多天,我也该尽尽孝心了,于是精神抖擞地下厨做饭。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飘出来时,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可是阿帕的房门仍然紧闭着。
我有些不安,阿帕不会是心脏病突发……呸呸呸!
我跳起来向阿帕房间跑去,站在门前紧张得浑身都有些颤抖了,手抬起又放下,生怕敲了门却没人答应。我来到这个世界,才不过短短几天,可是感觉上与这个一门相隔的老人却好似认识了多半辈子。
或许他心里是把我当做原先的小绿毛,但即使在言语不通的时候,透过他苍凉的双眼,我仍能看到他恨不得掏出心来的疼爱。他那茶褐色的眼睛,与亚麻同样颜色、同样手感的胡子,刻意缓慢地吐出每一字每一句,都实实在在的温暖着我、安抚着我。我理所当然认定他疼的就是我,爱的就是我。可是现在,我站在这里,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能害怕的发抖。
屋里传出轻微的声响,我耳中清楚地听到仿如琴弦崩断的声音,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面前的门轰然大开,我终于隔着模糊一片的泪眼看到了阿帕大惊失色的脸。
我弄不清楚这样强烈的恐惧感,是小绿毛留下的还是潜藏在我自己的灵魂深处,反正阿帕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百般哄万般劝,才勉强把我的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扒下来一条,让他可以不用再张着嘴呼吸。
我其实一个钟头前就不想哭了,可这两只眼窝象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出热泪。等我哭得眼冒金星、头昏脑胀、口干舌燥、终于抽抽嗒嗒的缓下来时,我们俩身上的衣服都是精湿的,有泪也有汗。
阿帕用汗巾小心地为我擦脸,被眼泪泡得红肿的脸颊一碰就疼,我咧着嘴吸凉气。阿帕心疼地叹气,却说:“好孩子,把你这两年的泪都流出来,把心里的疙瘩冲化掉,以后就再不要苦着自己了。”
原来,小绿毛竟是生生憋了两年没哭过,不知她遭遇到什么样的不幸。这么长时间的压抑,就是个成年人,也要疯掉,何况是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受自闭情绪的影响,她的食欲极差,最严重的时候阿帕掰开她的嘴,把食物填进去,她都不愿意嚼,甚至懒得吐出来,整天木木呆呆的毫无生气,一直饿到昏迷,阿帕才能灌进去一些汤水,勉强活命。所以她虽然十二岁了,身体却瘦小得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说到那些往事,阿帕老泪纵横,他不敢想这孩子还能熬多久,直待看到那天我的吃相,他才意识到当时的他有多么绝望,而现在的他又有多么惊喜。只是可怜了我,替小绿毛泄洪,掉的是她的泪,受罪的却是我,累得都虚脱了。
我嘶哑着嗓子要水喝,急不可耐地灌了一肚子凉水以后,早就饿得快要穿孔的胃难受得翻江倒海,一下子呕吐起来。我听到阿帕的惊呼声,眼前天旋地转,恍惚着看到地上一片狼籍的呕吐物,竟是发黑的腥红。
全吐完了,怀中象吹进一股凉风,透体而过,胸膛里空荡荡的,身体轻飘飘的,我失去了意识。
我做梦了。
梦很零碎,很凌乱,没有前因后果,也弄不清时间地点。
最终,只记得一个女人,她腰肢纤细,披着一头长长的绿色头发。在我头上那样怪异的绿发,衬着她白得透明的肌肤和黑水晶般的双眼,却象人鱼公主一般美丽。
还有,一个男人,个子高高的,手掌厚厚暖暖的,可是长相却一点也看不清。
还有,嘈杂的人声,很多人在跑动、呼喊、惨叫……
这样伤脑筋的梦,我不想做了,连个解说员也没有,完全的意识流。刚刚折磨过我的身体,睡着了还不放过我的精神,也太法西斯了吧!我烦燥地摇头,让我醒了算啦,这种越睡越累的觉,还不如不睡呢。
一睁眼,眼前有东西在乱晃,还有人在大声的叫喊,耳膜被震得生疼,真是烦死了,早知道醒了更吵,还不如在梦里凑合忍着呢。我皱着眉抬手想打,却被紧紧的抓住,张嘴想骂,可是嘴里又苦又干,舌头象块木板,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气得直哼哼,有人扶我坐起来,喂我喝水。这回我可不敢再猛喝了,啜了几小口,活动了半天唇舌,才挤出一个字来:“苦!”
有人尖叫起来:“爷爷!爷爷!她说话啦!”
好讨厌的声音啊,是蓝眼睛小子,他怎么来了?
他抓着我的双臂撼动,叫着:“毛毛!你会说话啦?你真的会说话啦?你再说一句,你对我说一句……”
这小子是长颈鹿投的胎吗?几辈子没说过话,一张嘴就不停顿。
我被摇晃得火冒三丈,手臂又没力气,挣脱不开,使劲骂了一句:“滚!”
他楞住,阿帕连忙放下水杯,把我的手臂从他魔掌中救出来,说:“秋溟,毛毛身体不好,你别摇坏了她。她昏倒之前吐得嘴发苦,你去厨房拿几个丹露来给她吃。”
原来,蓝眼睛的名字叫秋溟啊。
溟溟秋水畔,盈盈一少年,白衣翩然,丰姿如仙。这么诗意的名字安在这疯小子身上,真糟蹋了!
秋溟醒过神来,哈哈大笑,说:“毛毛,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去年我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在渡劫神庙里许了愿。将来,你对我说的第一个字,就送给你做昵称。我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滚’字啊!滚滚?小滚?阿滚?你喜欢哪个?”
我气得直翻白眼,一字一字的往外蹦:“你、凭、什、么、给、我、起、外、号、啊!”
“你是我妻子啊,做丈夫的都要送妻子一个昵称,那可不是外号,只有我能叫,别人谁也不许叫的。”
“我!不!是!”我要是有半点力气,肯定要暴捶这混小子一顿。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就是!”
我两眼一闭,扭过身子抱住阿帕,懒得跟他废话了。
阿帕低声笑着搂住我,对他说:“毛毛刚醒,说话会累,你快去拿丹露吧。”
秋溟脆声答应着跑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中的木碗里盛着好几个我昨天吃过的那种饱含甜汁的红果。我眼睛一亮,坐了起来,秋溟把碗递到我面前,说:“吃吧,洗过了。”
我拿了一个,甩甩上面的水珠,小心咬开一口,吸吮里面的甜汁。
秋溟笑咪咪的问:“甜吗?”我点头恩了一声。
“你喜欢吃,我一会儿再去摘。”我又恩一声。
“小滚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我呛到了,秋溟伸手要给我拍背,被我挡开,我扎到阿帕怀里一边咳一边瞪他,两下里协调起来难度不小,眼眶子有点抽筋。
阿帕拍着我的背,对秋溟笑着说:“你还是叫她毛毛吧。”
秋溟嘟囔:“也不是很难听嘛,听习惯就好了。我喜欢,挺特别的。”
我嚷:“我不喜欢!你才特别呢,你们全家都特别!”
阿帕捏了捏我的手,叫我的名字,语气带着些微嗔怪,又歉然地看看秋溟。
秋溟被我噎得直眨巴眼,还是好脾气地说:“咱们小夫妻俩的私房话,关我全家什么事啊。”忽又恍然大悟状“噢,以前我全家就我跟三舅,现在再加上你,还有爷爷,咱们全家就是四口人了。不说你们,应该说咱们。咱……们……”
我瞪着他放慢口型教我说话的样子,觉得又想吐血。我香蕉你个芭乐的!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毒舌高手,损人不带脏字,有够挑战啊,姑奶奶收下了!
我正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开舌战,他却突然妥协道:“毛毛!叫毛毛行了吧?那我叫,你要答应哦!”然后把一张笑脸凑过来叫:“毛毛!”
我一口气提着下不来,把手里的果子照他脸上砸,真逼我出绝招啊!他轻巧闪过,三根手指就把果子抢了去,咬了一口边嚼边含含糊糊地叫魂,大有我不应声他就不住口的架势。我又抬腿想踹,被他按住腿,还越发得意地笑起来。
臭小子!会功夫了不起啊?等我身体好了,不照死了整你!
我生气地挣扎叫喊:“阿帕,把他轰出去!”
阿帕笑着拉开秋溟,说:“秋溟好孩子,别闹了。我去给毛毛弄些吃的,你在这里守着她,再惹她生气,她若真的不肯嫁给你,我可管不了。”
我折腾了这么几下,已经累得呼呼直喘,出了一身虚汗,往被窝里缩缩,不动弹了。阿帕把汗巾递给秋溟,笑呵呵地出去。
秋溟用汗巾沾去我额头的细汗,说:“毛毛,别生气。我喜欢你,我对你好,你嫁给我好吗?”
我槑,这算是求婚吗?
他收了嬉闹的样子,非常认真的看着我,期待我的回答。对着那双清澈漂亮的蓝眼睛,我实在说不出狠绝的话,只好忍着性子问:“你不觉得说这个话太早了吗?”
他摇头,说:“怎么会早呢?明年你渡了生辰劫,就可以嫁人了呀。”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明年?那不是才十三岁!我以为古代女子十五及笄出嫁,就够早的了,没想到这里竟然更早,这不是摧残幼女吗!我刚要发火,突然想到,小绿毛十三岁,秋溟也才十四岁而已,能……那个吗?就问:“可是明年你才十四岁啊,你……你……” 后面的话实在问不出口,只好瞪圆了眼睛瞧着他。
他懊恼地鼓了鼓腮帮,说:“我也希望自己明年就二十岁了,可是没办法呀!”
男子倒是二十岁才能娶妻?难道娶那么小的妻子,他们都是萝莉控吗?虽然不解,但还是暗松了口气,说:“那就等你二十岁再说呗。”
他眼睛一亮,高兴地说:“毛毛,你愿意等我啊?”
我!一不小心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秋溟兴奋地拉住我的手说:“毛毛,你真好!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然后又急火火的向自己颈子上去摘那个坠子。
我赶忙喊:“你别给我那个,我不要。”
他奇怪地看着我问:“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吗?为什么不要我的信物?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块乌水玉是家传的,一定要交给我的妻子,将来还要传给后代呢。”
他扭捏了一下又说:“三舅说了,虽然我们家现在的情况跟以前没法比了,可是等你嫁过来的时候,他会准备很好的聘礼,不会委曲你的。将来,我努力挣钱,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深感无力,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开心地伏过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毛毛才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毛毛,我真喜欢你,你戴上它吧。你愿意嫁给我,我真高兴!”
不容分说地就把那个坠子系在了我脖子上,然后又在我额上响响地亲了一口。我没力气推开他,真是哭笑不得。
我弱弱地说:“我……我没答应要嫁给你。”
他立刻绷紧了小脸,凶巴巴地说:“你都给我亲过了,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这个讨厌的死小鬼啊!我又没让你亲,都是你强迫的。
我苦恼地说:“我真不懂,你干嘛喜欢我啊?我傻乎乎的,身体又不好,等你长大些,会遇上比我好得多的姑娘,你可以……”
他生气地打断我的话,说:“毛毛!我说过了,我喜欢你,我就是要娶你,别的姑娘再好我也不要!”
“可是我……”
“你现在已经好了!你一点都不傻,以前你是生病了。听三舅说,我小时候也生过那样的病,是被可怕的事吓到了,大一点就会好的。你看,我现在身体可棒了,你也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你现在没力气,是饿的,一会儿吃了饭,你就好受了。”
他摸摸我的胳膊,说:“你以前不爱吃饭,才这么瘦。上次我们一看到你吃了那么多东西,就知道你的病快要好啦,我回去这几天都高兴得睡不好觉呢!我跟三舅都帮你找好大夫了,这次就是来接你去看病的。刚才你吐出来那么些脏东西,还有淤血呢!你再吃些药,好好调养调养,很快身体就能好了。等你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找来,想去哪玩,我都陪着你!”
他纯真的蓝眼睛分外明亮,轻轻摸着我的脸,说:“毛毛,别怕。以后,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他那样坚定又温柔地说着,一点都不象个孩子,我的心被他这句话撞得一阵抽痛,眼里有些潮热。他轻抚我的眼角,我闭上眼睛,他的手指划过我的眼睫,微微粗糙的指腹,蹭得我眼睑颤动不止。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温暖的掌心熨贴着我灼痛的脸颊,好舒服……
其实,小屁孩也并不总是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