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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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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好友重聚,心本就是飘的,就是不上酒,光靠旧日的回忆也足够醉人。
况且四个人都没少喝——一瓶茅台四个大小伙子分是算不得什么,但一顿饭吃到后半,五脏庙里有了垫货,李维便平白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原地满血复活,又是个叱咤风云的酒将军了,于是他重新掏出自己带来的两瓶红酒,招呼大家继续。
喝酒最忌讳几种酒混着喝,更别说他们喝得急,等后劲翻上来,兄弟四个就纷纷中了招儿。
老三被灌得最狠,已经在一边榻上躺成一条咸鱼。蒋子看起来要好上一些,他们警官喝酒是常事,所以五六两的酒量还是有的。他脸上发红,凑在他对象耳朵边上说着什么,看那姑娘目含羞眼带情的样子,大抵这混人是在借酒装疯,正想法儿占人小姑娘的便宜。至于李维,倒没人能灌得了他,但架不住他自己嘴馋贪杯,现在跟醉猫儿似的抱着空酒瓶嘀嘀咕咕。
谭子京也醉了。
其实在几人中当属他酒量最差,虽然还没到一杯就烂醉断片的份上,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谭子京的胃本就不许他常常锻炼酒量,今天又闹起胃病,饭没吃两口,空腹上了战场,所以刚开喝没两杯,他就觉得脸上一热,酒气涌到脑子里,周遭一切都轻飘飘的。
幸而谭子京喝酒不上脸。酒过三巡,他两颊看着依旧白白净净,很能唬人。
李维他们几个喝得晕晕乎乎,自然注意不到谭子京比起平常过分安静了,还当他海量,殊不知这人光是皮相端正,实际上早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侍者掐着时间来查看包房客人的状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早来的三位占着小榻一侧上演醉态实录,花样百出,群魔乱舞,中间作为休息区和餐桌隔断的屏风不知被谁推了开来,最后到的这位谭家少爷稳坐钓鱼台,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姿容端肃,正面无表情地看戏。
谭子京听到声响,转头看向门口,他所有的反应都慢了半拍,但良好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慢条斯理的矜持,而非醉酒的呆滞。
他盯着侍者看了半晌,这才认出来人领子上别着的包房徽章,于是向侍者抬手示意,准备结账。
京城里几家的大少爷都在江港挂了名字,除了蒋子家底在南京,另外三人皆在其列,侍者们久经训练,凭着背影就能喊出他们四人的名字和家世。
一行人里当属李维混得最好,他手下拿着李家效益最好的集团企业,年纪轻轻已经做了家里商业方面的领头人,老三和蒋子也不差,一军一警,拿出来都是老一辈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只有谭家这位多年来名声不显,说是一直旅居国外,但到底是怎么个原由每个人心里都点儿自己的猜测。
侍者也不例外,他跟大多数人一样,从未在谭家大少爷身上放过太多心思。
因此被谭子京目光定住的时候,年轻的侍者脸上满是惊诧,他没料到谭子京气势如此之足,单单一眼,审视的视线就令他如芒刺在背,动弹不得,甚至连表情都无暇遮掩。
谭子京见来人没有动作,撇了撇眉,正待再说一遍他的要求,就见那位侍者低眉行礼,一步步退出房间,去办事了。
等外人离开,谭子京便放松了很多。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交叠的双手。那是一双拉琴的手,掌心宽大,手指修长有力,茧子平整地分布在指腹。即便现在他们优雅地叠在一起,也不同于深宅妇人的柔若无骨,他放在下面的一只手用力地抠进左上腹,抵着肋骨,指节苍白而嶙峋,因为用力而筋骨分明,上面那只手放松地虚笼着,将一切不合规矩的动作隐下。
谭子京心知李维他们醉得看不清人脸,根本顾及不到自己的小动作。更别说以李维的为人,就算被他撞个正着,这人也会插科打诨,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糊弄过去,然后恐怕还不免暗地里体贴一番,可以说是最会做人的那种,面子里子全都帮着顾了,但谭子京依然将所有痛楚压下。
他自小家教严格,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日积月累,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不是什么面子教养尊严一类的问题,而是一点点失态都将谭子京的时间倒回幼年,他甚至开始能感到来自很久以前的回忆化作鞭子甩在皮肤上,泛起若有若无的幻痛。
这就像是突然一把画错刻度的尺子,早早定了型,再如何试图找出正确的度量,都是徒劳。
他都忘记了如何去袒露痛楚。
谭子京还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被母亲罚过一次。他母亲平素温雅可亲,是再天真快乐不过的一位大小姐,那一次却下了狠手。
原因他已经记不清楚,但左右不过是餐前贪嘴或者吃饭挑食这种小事,他偷偷吐了块丝瓜在碗里,结果被母亲私下里狠狠罚了一通,然后接连三天没敢吃饭,就怕再一次吐在当场。
而自那之后,谭子京再没在餐桌礼仪上出过一点错漏。
不快的回想带动痛觉,让它愈发活跃,不知疲倦地在谭子京的胃里蹦跶。
谭子京尽量不动声色地揉着掌下的胃袋,只是他手上冰凉,一片湿冷,衣服下面肚腹也是一样的凉冰冰的,搓揉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还能否不露破绽地撑到回家。
谭子京心下恼怒自己不够争气,不禁用手狠压了一下腹部。一股如岩浆般灼热的感觉从他的掌心处蔓延开来,一直到整个腹部和胸腔都被占领才堪堪停下。
他没怎么再觉得痛,只余若有若无的反胃感和难耐的不适。
大概是酒,酒真是个好东西,谭子京迷迷糊糊地想。
他是真的醉了,不然他早该意识到酒只会让一切更糟,至于骤然消退的疼痛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出血带来的,一点暴风雨前的平静。
但是这会儿,谭子京陷在酒精暖洋洋的麻痹感中,终于卸下伪装无事的重担,因为这一点儿好转开心起来。
却说那位年轻的侍者,他意识到自己不合规矩地在脸上露了相儿的时候,便立即收敛心思,专心做事,同时他在心里默默为谭家的少爷添上了一笔。
光看气势,谭家这一代也是完胜,侍者想。
年轻的侍者姓金,父亲几年前调动入京任职,他和母亲随着父亲举家迁到京城。
像他们这种没有祖上蒙阴的外来户,办办实事没有问题,再想往上爬,论起底蕴手段都是远远不如的。他父亲千方百计将他弄进江港,为的就是这份关系。年轻的侍者也不负重托,他在江港干了三年,给父亲帮的忙数不胜数,多少位高权重的大官和青年俊杰都是见过的。
而来来去去这些同龄的青年里,这种沉稳的威势他只在谭子京身上看到过。真要说的话,倒是在四五十岁的主事人们身上他常常感到相似的颤栗。
江港的侍者都是像金姓侍者这样貌端正,背景清白的年轻人。
江港一家百年老店,名声在外,可以说名流贵客络绎不绝。不知不觉地,江港的侍者变成了年轻人积攒人脉,增长见识,融入上层社交圈子的一条捷径。不过这也并非一步登天,没点儿门路的,恐怕一个面试的席位都拿不到,别说在千军万马中抢到最后的名额了。
这里聘用侍者有个年龄不得高于二十五岁的潜规则,一旦超龄,前者就会立即卸任,由老板招进的新人顶替。除此以外,对礼仪,见识,品格都要求不低,一点不弱于科班出身的管家,而像是金姓侍者这种带着徽章能在包房随侍的,连家世都要筛查,只取不沾派系的那些。
不过这些都与谭子京他们无关。
如果说血缘是一种天生的资本,那么他们这些人无疑是其中最富有的。
历数京城三代往上的门庭,每家主事人都会在家中长子满三岁的时候在江港的正院订上酒席,将继承人的状况广而告之。
这场宴,谭家办过,李家也办过。
只是后续十五岁的,十八岁成年的,和二十岁的礼,谭子京只作为宾客送过祝福,作为兄弟给李维撑过场子,再没有了站主位的机会。
谭家的那点龌蹉事人尽皆知,李老爷子也是明白得很。何况谭子京这孩子得他心意,从小几乎是当亲孙子一样疼大的,所以谭家宴席上见不到的人反而是李家的宴场场都有到场。
像李维和谭子京这种从小玩大的好兄弟,没有不顺着祖祖辈辈经营出的派系关系的——谭李两家是四辈的老交情了。
这些关系错综而紧密,根深蒂固,就同江港绵延错落的院子一样,在这京城里落户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说到这个,江港的院子是一绝。
从东厢的正室出来,回字形长廊环绕着一个布置简单的小院。
北方的院子不比南方雅致精巧,却自有一股大气堂堂的,生机的美。绿草遍地都是,左边植了一棵海棠,右边则是玉兰,庭中有几个大瓷缸里生出盛放的莲花来。
夏天是这个院子最璀璨的时候,层层叠叠,明明暗暗的绿映在红墙上,光是看着,都感到一股林木的荫凉。等晚上掌了灯,莹莹惑惑的烛火,又给深绿的庭院添了一分静美。
先前谭子京还在感叹东厢的装饰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现在一看,非是如此。
诚然小院的格局一如往日,但庭中的两棵树种却是他们小时候刚种下的。今日再看,当是亭亭。
可惜李维他们只顾着互使绊子:短短二三十米的路,他和老三摔了十次不止,走了快十分钟,中间两人还吵了一架,一行五人才相互搀扶着出了院子。至少,看似相互搀扶着——李维和老三究竟是真心可鉴奈何脚下拌蒜,还是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人一起互相使坏没人说得清楚。
有些人便这样错过了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