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灵》笑奄奄

2、02

　　谭子京是最后一个到的。

　　李维口中的老地方是家私房菜馆，坐落在京城东街一条胡同里，由一套七进的老旧宅院改建而成。

　　这座院子原是前朝一名位极人臣的大官的宅邸。它有幸撑过战争，被借着那分经年的贵气建成了私密的宴饮之处，从而得以在新时代的和平中也长久地存续下去。

　　至于名字，主人家没有再用私家姓氏，而是取了生养了他爱妻的那座滨海小城为店铺命名，便唤作江港。

　　江港开了很多年，一直火爆不减。

　　这里正红的门庭端端正正，内里要讲究有讲究，要排场有排场，样样精细，偏偏路人只知此处是块儿低调正规的私家用地，不会多加探寻。正是老话里讲的‘大隐隐于闹市’，幽密兼有大气，也难怪深受京城世家勋贵们喜爱。

　　谭子京他们还说不利落话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带着来过，之后经年累月泡在这里，对什么时令添什么菜式一清二楚，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菜单，跟主人家也熟得不能再熟。

　　待这帮孩子长成少年，江港顺理成章变为了他们的新较量场——谁若是过生日的时候能包下江港整间内宅的院子办生日宴，就是一伙人里面最拔份儿的那个。

　　至于成年后，一众大人说到接风设宴，叙旧谈事，到江港一聚也是不二之选。

　　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景全是旧事，且不单单是一辈人的回忆，还一并裹挟了整个家族世代传承的深刻进骨血里的仪式感。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在这里学会社交见礼，板着一张小脸故作成熟；很多人是在这里跟之后十年二十年的老友完成了一场或真或假的少年初识，或结缘，或纠葛，到底碌碌半生；而更多的人，他们听过江港很多次，也曾亲身到过。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一个个重大的日子，并还有更多的日子在后面等着。

　　说得动情些，江港是京城里面几代人抛却血脉姓氏，单单靠这一片土地维系的一个小家。

　　到过这里，才算是回到了京城，到了家。

　　所以说李维能订到当晚的位子想必费了不少功夫，说不得还是求到了他爷爷头上才办下来的。

　　“不知道为这个，李维又跟他家老头签了什么丧权辱国的协议？”谭子京心里暗道，同时他抬手轻叩琴盒，习惯性地将话语换作节奏敲进琴盒里。

　　指尖敲打在皮面的盒子上，声音厚实。

　　一直到整串儿节奏重复了几遍，谭子京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在侧耳细听，等待来自琴盒里面的细微的嗡鸣。

　　他明知道安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回应他。

　　可谭子京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絮絮叨叨，接连说了七八种关于李维割地赔款的猜想。他一向寡言，这时却像是中了什么咒语，手上不停，翻来覆去把这些年李维那点破事敲了好几遍，鼓点似的节奏嘀嘀哒哒响成一片。

　　多年前没履行的话，今日在不经意间全给他讲了出去。

　　事情从头说起。

　　谭子京认识安的第三年，他名声初显，在老师的安排下为一位有名的大师做了伴奏，一连七八场巡演，事后外界的评价极高。安借着演奏会上得来的巨量能量化了人身，他能动能笑，能闻味道也摸得几案，再不是初见时候浮在半空的一道虚影。

　　当天安兴奋极了，到了晚上也不肯独自去睡，非要拉着谭子京听他讲故事。可谭子京哪有什么书袋子可说，他搜肠刮肚，才从自己前二十年乏善可陈的人生里找出个有点意思的故事来。

　　说的便是李维跟他家老爷子的拉锯战。

　　这故事博了安安一串笑，偏偏主人公不是谭子京自己，又叫他如何能不疑心安安更欢喜李维那样飞扬跳脱的少年。

　　谭子京记得明白，当时安笑得打跌，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直说要他把前情全讲给自己，并且时时播报后续。

　　他心里嫉妒死了，却又拒绝不了安期待的眼神，一张薄唇抿了又抿，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用一句拒绝将明丽的笑颜从他的安安脸上驱走。

　　那段日子谭子京刚刚恍悟，偷藏些见不得光亮的情愫，正是心火沸腾的年岁。

　　而安一副言笑晏晏的小样子，在谭子京眼里，既是温软蜜糖，也是急火猛熬的大熔炉。

　　他时常心有万言，一句句虔诚的，愤懑的，绝望哀求的，自怜自艾的，都争先恐后涌出来，几乎挤到了他嗓子眼儿。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放下自己一张寡言的嘴，生怕这一开了口，多少暗涌喷薄而出，伤人害己。

　　所以谭子京只是板着脸勉强道了一声‘以后’，安听了直说他敷衍。

　　安也没说错，他的确是在敷衍。

　　敷衍到了最后，连谭子京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记到现在。

　　或许是那难言的酸楚从没离开过他。

　　“您请这边。”

　　谭子京闻声恍然停手。

　　这会儿他正跟着领路的侍者转过一道回廊，踏进了东厢的包房。

　　迎面是一整扇黄花梨木雕花的天花板，五爪盘龙腾云驾雾，身躯在上面的梁檁结构间若隐若现。视线挪下来，便见到两把太师椅摆在正中，中间一几案，两侧用同一处的黄花梨制了一整套立柜，雕的是五蝠纹。

　　谭子京过去来过几次东厢，所见屋内的摆饰挂画都跟此时别无二致。

　　这里的时间像是停滞在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点上。后来的祖祖辈辈来到这间院子，父亲的父亲带着父亲，然后父亲带着儿子，他们来过又走了，但没人能撼动这里凝固的时间。

　　谭子京卡着八点整踏进了次间，恍惚间像是踏进了十年前的那场宴席，觥筹交错，犬马声色，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孔同时扭转，他们望向他，但是不说话。

　　“还是兄弟吗，嗯？是兄弟吗？是就快说，她电话号是多少，快快快。”

　　这时但听一声大喊，却是老三在粗着嗓子嚷嚷，他声音浑厚，一开腔当真石破天惊。

　　谭子京被他惊醒，眨了眨眼，渐渐认出屋内四人的面貌。

　　李维坐在对门紧靠里的位置上，跟旁边老三聊得火热，刚刚还大喊大叫的老三正点头哈腰，陪着笑，想哄着李维吐出电话号码来。

　　这俩人都没顾上他，不过就算两位大兄弟上来招呼，谭子京也不乐意跟他们凑作一堆。只看那二人说得唾沫横飞，掐脖子拍大腿一气来，没开喝瞧着就跟上头了似的，就差没搂在一块唱歌了。

　　蒋子坐在另一边，他带了对象，正跟人家小姑娘贴着脸低头说着什么，笑得好不猥琐。

　　中间的圆桌上摆了四道小菜，冷盘上齐，热菜大约是在后厨备着，没人动过筷，想是就等他了。

　　他们不客套，谭子京也自在。

　　他寻了处背风的地方放琴，回过身来挨着李维另一手坐了。

　　李维这时已经投降，答应把从电话号码到家庭状况的一系列情报，还有善待美人的终极任务都交给老三。

　　老三是几人中最高最壮的一个，身上腱子肉一块一块的，为人也是一样的糙。谁想这时候他竟然还演了出铁汉柔情，痴痴缠缠地问李维自己追到那姑娘的可能性大不大。

　　他掐着嗓子装娇羞的杀伤力堪比核武器，听得谭子京心下一寒，胃里酸水紧跟着忽忽地往上冒，简直不能想象自己跟这样的人居然是十几年的老朋友。

　　谭子京一天没吃东西，先前全神贯注扑在谱子上还不觉，这会儿闲闲一坐下，胃里早分不清是反酸的灼烧还是饿出来的疼痛，总之是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他又是刚从闷热的室外进来的，冷热交替，被空调吹得背心发寒，胃里的动作比起平常还要更厉害了几分。

　　这种状态对上老三一番作态，谭子京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李维的反应则要委婉得多，同时也直接得多。他下了狠手捏住老三的后脖颈子，指尖暗运，一直憋气，用力到满脸通红，才牙痛似的抽动嘴角，强行摆了个笑脸，应声说‘是’。

　　老三皮糙肉厚，竟是对李维手上的力气一无所知，他听了肯定的话喜笑颜开，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一巴掌拍在李维背上，连声道谢。

　　李维差点没给老三拍出一口老血，他‘害人不成终害己’，讽刺不成，还被一巴掌拍了回来，一时间脸色青红白色换了数轮，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不客气。

　　谭子京看着想笑，不妨刚开口便呛了一下，咳得一声高过一声，直到在嘴里尝到金属的气息，才将将止住。

　　他喘顺了气，又理了理面前的餐具，探手取了杯热茶，压着胃一股脑灌下去，终于略略缓下了嗓子处的不适。

　　这么大动静，自然不是真没人看见。

　　李维还就手给他续了杯茶。

　　四人好些年不见，默契却不减，他们不愿搞多年不见的吹捧，便纷纷假装没看见谭子京进门，无视了招呼寒暄这么个尴尬的环节，打算直接切入正题。

　　谭子京自然领了这个好。

　　李维还装模做样吃惊了一番，连连奇道：“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谭子你还学会大变活人了。”

　　“澳洲巫术。”谭子京见到老朋友心里欢喜，扛着胃里折腾也有心思逗上两句。

　　老话说，平常越冷淡的人讲起笑话来杀伤越大。果然不错的，李维本猜想谭子京最多施舍自己个‘啊嗯哦’的三字经，骤然听见这么一句冷笑话，他反应不及，脸上登时僵成了晚年中风的样子。

　　李维嘴巴张张合合缓了好几下，才把下巴托了回去，接着贫道：“兄弟你谁？还会说骚话了？怕不是毛利土著把巫术给用你身上了吧？”

　　“嗯。”

　　对于李维一通埋汰，谭子京又用回了老招牌来应对。

　　这办法用来对付李维屡试不爽，李维开始还一脸不满，可要不了三秒，他等不到回应，便像是被戳开了口的气球一样——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