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灵》笑奄奄

1、01

　　在京城市行政老区的一幢写字楼里，李维端着一杯咖啡，坐在老板椅上，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落地窗里洒进来的晨光。

　　他这间办公室高居12楼，窗子朝南，这会儿的光线柔和清亮，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

　　再过半个小时，这座城市便要醒过来，对街政府大楼里的上班族们会陆陆续续提着公文包走进仿古的三层小楼，而李维呢，也不得不在秘书小姐威逼的瞪视下翻开桌子上的早报，开始工作。

　　李维照例在申请续杯的时候得到了秘书小姐一个‘去工作’的瞪视，他回了一个讨好的笑，然后果断跳过公司事务的部分，看起了排在最后的新闻。

　　秘书小姐显然做过筛选，不会留下诸如‘八旬老人离奇产子’这种至少能逗他乐上一乐的消息，但不管怎么说，新闻总是比报表来得好。

　　李维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百无聊赖地单手捏着早报的一角，抖着腕子将纸张翻得哗啦哗啦地响。

　　他满以为自己会看到今日黄金行情和中美贸易会谈新结果这种消息，和昨天的一样——李维有时候怀疑秘书小姐每天只负责更换早报封面上的日期，后面的内容一年都不会变一次。

　　但今天显然不同往日。

　　“谭子京与京城乐团合作 将于十月举办音乐会”的新闻映入李维的眼里，他一口咖啡直接灌进了鼻孔，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那小子连条短信都没给我发，李维想道。

　　如果不是秘书小姐把这条消息筛进了早报转给他，像李维这种对高雅艺术七窍全不通更是全无关注的富二代，估计到了年底都不会得知这事。

　　愤愤之下，也不管谭子京那厮是不是在倒时差，他抄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您好，我是谭子京。”

　　“你不看来电显示啊。”听着谭子京语调平平神似电子合成品的开场白，李维心里就由开始蹿火，连早上美妙的晨光都拯救不了他的心情。

　　“大概睡迷糊了，不好意思，“谭子京这么说着，可声音却异常清醒，里面明明白白写了‘我一直醒着’五个大字给李维看，“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你说我能有什么事？”李维反问。

　　“什么事？”

　　听到这话李维简直气炸了，他心想也不说他劳心劳力的是为了谁，谭子京还这么拿话噎他。

　　不过李维打小就拿谭子京没辙，他性子跳脱，却偏偏爱往谭子京这么个无口怪面前凑合。要说起来，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错处还有李维自己一半呢。

　　“你、回、国、了，”李维一字一顿道，随即他叹了口气，转而说道，“算了，我跟你生气有个什么劲。我说你怎么也不提前给个电话，好歹能给你派个车接机。”

　　那边谭子京像是被李维老母亲一样的言辞噎住了，沉默了一会才接道：“我会打车。”

　　李维费了半天劲压下的火，听见他这一句，一下蹭地窜了有三层楼高。

　　他又运了半天的气，最后干脆自暴自弃，连珠炮一样一口气道：“兄弟你厉害，你能个儿，你牛逼，你会打车，那今儿晚上八点你自己打车来江港，我订了桌，老三和蒋子都来，老地方八点钟。”

　　李维说完不等拒绝就挂断了。

　　他是打定主意不想再从谭子京嘴里听到一个字。

　　那厢谭子京从睡眠中被猛地拽起来，心跳都是乱的。

　　他闭着眼，听电话里叽里呱啦响成一团，只觉得胸腔里血一下一下泵在肋骨上，心肺好似充满了水，坠重着压在一起。

　　一时间，他心脏狂跳，思想都拉长了似的，窒息感里短短几分钟感觉像是有半小时那么久。他倒是能猜到李维都说了什么话，可却提不起精神应付，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回了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能说出声。

　　最后谭子京还是勉强撑着起身，坐靠在床上，回了李维几句。

　　他全副心神都用在维持声音不要颤抖上面，直把李维一连声的邀请全数应下。

　　可说实话，他都不清楚李维什么时候挂的电话。

　　李维，谭子京，还有先前说的蒋子，老三，他们四个是老交情。

　　几人从小学就玩在一处，他们念同一所学校，住得近，家里人也都互相认识，时不时还能听到哪位家长在饭桌上念叨两句某家某个小朋友好久不见了，很是想念。四个孩子可以说是一条腿挤俩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

　　一直到谭子京后来留洋进修，另外三兄弟也四散去念了大学，天南海北隔得远了，四人这关系才渐渐淡了下来。

　　谭子京是个话少的，从来不爱联络拉关系，几年下来都少有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就剩个李维还能跟他说上两句。

　　也是耐不住李维这人忒会来事。

　　他初一十五的张罗，拿出了追小女朋友的架势轰炸谭子京，这才排除万难，得以偶尔听他回个超过三个字的句子。就是这样，李维也荣登谭子京在国内最好朋友这一宝座。

　　谭子京不回国的两年，过年时候他妈的头都是李维给代磕的。

　　李维的情份谭子京都记着了，但凡李维组的局上点了他的名，他就没有失约的。想必李维心里也清楚，才敢玩说完就挂这一套。

　　挂了电话，谭子京又握着手机缓了好久，花了点时间压下猛起后心间的惊怒，才有力气睁眼下床。

　　不知道李维一大早又发的什么疯，谭子京想着。

　　他昨天才回到国内，当晚飞机一落地便赶着去了乐团报道，等好容易折腾回家再洗洗涮涮，躺到床上的时候天边都泛了白。

　　这会儿他身上其实还疲得很，从关节到肌肉都僵硬酸痛，但这一个电话闹得他心慌恶心，根本不可能再睡。

　　谭子京认命地爬起来，准备做点什么。

　　烧心胀气早已成了谭子京早起的常态。他饿得发虚，却因为胀气吃不进东西，几次下来有了经验，索性也不再折腾做早饭，都是等到扛过劲儿了之后的缓和期垫上两口。

　　所以他放任自己晃晃当当下了楼，瘫坐在沙发上，拽过琴盒杵在怀里。

　　抱着琴，谭子京一秒心安。

　　那熟悉的形状和重量压在他胃腹上，心跳也跟着渐渐稳了下来，甚至还攒出了点困意。

　　其实平时谭子京都跟琴睡在一起。

　　这次匆匆回国，他昨天到家才发现卧室的空调早就缺氟，开了跟没开别无二致，呆不了几分钟就能闷出一头一脸的汗。

　　谭子京是从澳洲演出回来的。那边还在冬季，气温不高，而京城已是夏季酷暑。他怕琴娇气，没有空调，适应不了猛然间过大的温差，何况那琴就是受了一点热他也舍不得，于是便把琴留在客厅吹空调，自己上去睡了。

　　琴不在手边，谭子京心里惦记着，一晚没睡踏实。

　　没曾想不光昨晚，今日也不宜睡眠。一早被李维吵起来不说，谭子京好容易舒服点儿，正低着头一点一点，将将要睡过去的时候，电话又叫了起来。

　　铃声刺耳。

　　他没料到会有电话打进来，听得心里猛地一缩，拿过手机一看，是他妈妈。

　　谭子京心里默数了两秒，按下了接通。

　　他妈妈也是打来问他回国的事情。她问了演出，又问了乐团安排，最后无非是照例叮嘱谭子京回国了要主动联系父亲问好。

　　这些谭子京都一句一句好好应了。

　　谭妈妈准备好的话问完，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默契地挂了电话。

　　谭子京想到诸多事情等着他去办，彻底无心再睡，洗漱一番后便坐在客厅给琴上弦调音。

　　对于小提琴，长距离运输是最需要注意的，尤其是这种前后温度湿度差很大的情况，更是千小心万小心也不为过。

　　他昨天到家后，只来得及正了琴马，简单做了打理，就实在撑不住去睡了。

　　这会儿他净了手，开始正音，随后琴弦上好，他又小小拉了一段。

　　不论这一套保养和检查重复过多少遍，每一次长途旅行过后，谭子京总还是会在正好琴弦之后无意识地绷紧肩膀，心下忧虑。

　　一直等他听到琴声婉转，音色动人，一如往常，才真正放下心来。

　　谭子京不想拉太久，以免恼了某些还在睡的人，于是稍微练了练手便停下来。

　　他耐心地松了琴弓，擦好琴，将两者一起整齐地收进琴盒里，最后还查了查湿度计，二次确认了固定绑带有扣好，才小心地合上琴盒。

　　练不得琴也不妨碍他霸着琴不撒手。谭子京将琴盒调转，立起来揽进怀里，抱着琴盒开始背谱。

　　乐团演出就排在不久后，谭子京行程赶得很急，昨天才报道，虽说他提早就拿到了总谱，不过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看，所以实际上欠的债很多。他的假期不剩几天，转过周末，到下个周一工作日他便要正式去乐团报到排练，如今便只好见缝插针，集中背谱子，跟赶在假期结束前补作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他窝在沙发上，琴盒的曲面完美地嵌进他的腹部的凹陷，重量也合宜，像是个质地坚硬的异形大抱枕。他对这形状万分熟悉，在这种状态下，轻易便沉下心，专注地背诵起来。

　　晚上七点过，谭子京掐着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拎上他的琴，当真自己打车去了江港。

　　至于说聚餐吃个饭为何要带上琴？

　　相熟的都知道，谭子京一向爱琴成魔。近些年他这事还传出了点名声，笑谈说这人无论走到哪都琴不离身，恨不得上厕所也要一手攥着他那琴用另外一手脱裤子。

　　这其实怪不得他。

　　他的琴出自上世纪一位制琴大师阿瑟尔的作坊，经年养护得当，音色极明丽极绚烂。在如今传世的名琴里也少见这么出色的，这样一把，算得上无价之宝，没人知道当年是怎么落到谭子京这么一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穷学生手里的。

　　如此的宝贝，但凡是小提琴手就没有不珍而重之的。

　　更何况，谭子京还有个秘密。

　　那琴里，藏着他心上人。

　　那人突然出现，凭空而来，自称是琴中的精灵，弓弦上的守护神，还说自己的名字叫安。

　　而谭子京，打第一眼就喜欢上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