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寒波》璀然

7、第六章 曾经旧事撩今心

　　有风似无风，有月似无月，春夜的无垠城，如许朦胧，也如许静寂。好似那动乱的风根本不曾吹至无垠城，好似来到无垠城的那些人也根本还未曾听到那动乱的消息。
　　这夜，又有一个翩跹颀长的人影再次迅速而利落地翻进了无垠城主府。
　　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还没有跃下院墙，便察觉一股浑厚而强大的力量正在悄无声息地向她袭来，接着，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四个青衫人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完全包围了。
　　修遇转过身时，恰好对上了成沅那一双冷洌无情的眼睛。修遇微楞，却随即释然，不错，成沅合该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她本与常人不同。他微笑负手，静等着成沅跨过院门，走进小院。
　　而在成沅走进小院的那一瞬间，四个青衫人忽地如风般向暗影处退去，然后便消失了。
　　“请坐。”
　　修遇微笑着指了指亭中的石椅。这处亭子正对着小院的门，刚才，修遇便是在亭中等待着成沅。
　　“你想见我？”
　　成沅面无表情，也没有动。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修遇，如同她任何时候看任何人一样。
　　修遇却依旧笑道：“不错。我觉得，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修遇话中若有所指，而成沅又岂会不知？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年轻男子是谁，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放任她出入城主府很多次了。所以，今晚，当她看到那四个青衫人时，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她不敢确定的是眼前这个人请她来这里的原因。
　　“见或不见，有什么区别吗？”成沅道：“你应该知道我来无垠城的目的，也知道我一直进出城主府的原因，那件东西，是你必须守护的，而却是我必须拿到的。所以，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见面的，不是吗？”
　　修遇的确未料到成沅刚刚开口，就已是这般凌厉夺人的口吻。不过，他没有预料，但却并不意外。毕竟，这只是他与成沅的初见。修遇并没有忘记半月之前的那个清晨，他在雨雾里所见到的成沅和叶砺，虽然之后他甚至有点害怕再见到他们，因为他害怕去验证他心中的猜想，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他知道，无论最终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件东西，他们留在无垠城的时间都不多了，那么，留给他的时间自然也不多了。所以，他让暗卫请来了成沅。
　　修遇莞尔一笑，他没有回答是与不是，而是突然地转换了话题，“这个小院，是城主府很普通的一个小院，与先前你所待的那个空置的小院一样，很普通。城主府有很多这样的小院，看起来几乎没有区别，也根本不可能藏着什么。这半个月，你数次闯入城主府，也进过物阁，肯定已经知晓。但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小院——是普通的，但也是特别的。”
　　修遇看了看成沅，继续道：“这里，云王曾经住过，那个人也住过。”
　　修遇并没有刻意强调“那个人”，但他仍然还是感觉到，当他说起“那个人”时，成沅的眼睫动了动。显然成沅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君沐华。
　　“她本来就是被云王从尔海救起的，之后，她来到临渊，所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无垠城。”这些人和这些事本来已经淹没在了历史的遗迹里，几乎早就被人遗忘。修遇从前也没想过，当他提起这些时，他却觉得这些人和这些事似乎就发生在不久前。他慢慢压下心中这种感觉，接着道：“她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随云王回到忻宁。而后，她的足迹遍布临渊，直到两年后，她突然消失了。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位惊才绝艳，至今让人叹惋的风华太子。他们消失了，可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人们却依然没有忘记他们。”
　　虽然，人们更加忘不了的可能是她留下的那件东西。修遇不知，传说中聪慧异常的那个人留下那件东西时是否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还是她之所以留下那件东西就是因为她知道会出现现在的局面？如果是后者，她留下那件东西到底是为了谁？她到底是为了让谁最后得到那件东西？这些问题，一直在修遇脑中萦绕，但经年过去，他却始终不解。
　　是成沅？
　　还是叶砺？
　　抑或是大瀚？
　　还是北孤？
　　如今临渊只剩下了这四方互不相容互相抗衡的势力，那件东西到底会落入谁手？而——他到底应该把无垠城最后交给谁？
　　“你的故事不动听，我也没有心思听你的故事。”成沅的声音仍旧冰冷。
　　“当然。关于这些故事，我知道的也只是世人都知道的。你或许根本比我知道得更加清楚。”修遇若有所思地瞟了成沅一眼，接着依旧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因为，你是百罹岛的人。世人皆以为，百罹岛同无垠城一样，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属于苍尔了，但我知道，百罹岛与无垠城是不一样的。百罹岛一直都是属于苍尔的，而且现在也依旧是。成沅，我知道你的本姓是苍，虽然历代百罹岛主都姓成，然而其实你们都应该姓苍。你们，与苍尔皇室同出一脉。你们，就是不断向穹原挑衅的人，因为，穹原灭了你们的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成沅淡淡地回道。从始至终，她面上几无明显的表情变化，现在，也仍然如此，仿似修遇刚刚所说与她根本无关。无论她到底是成沅，或是苍沅。
　　“不如何。但这些，我想，你应该知道。”修遇道。
　　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不是秘密。
　　你也应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是秘密。
　　这一次，你放过了周朝，让他安然地回到了穹原，但周朝却未必会继续忍耐，如果穹原决心除掉你们，攻占百罹岛，你会如何？你当如何？
　　“我当然知道。”
　　这是成沅目前为止所说的语气最重的一句话，也是泄露了她心绪最多的一句话。五个字，带着太多的仇恨，也带着太多的倔强。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当然也知道我做了什么，我还知道我该做什么。这些，又何需他人言？又何需你言？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对我说出这些话。我听了，但我并不需要。
　　不需要吗？
　　修遇看着那个逐渐消失在暗夜里的身影，心中忧虑却越来越甚。无疑，成沅相当清醒。然而，让他更加不安的是，无论她现在背负着什么，也无论她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成沅似乎根本不愿回头。
　　那么，叶砺呢？
　　——
　　“叶砺，难道你就这么不爱说话吗？”
　　齐祎微皱着眉苦恼地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叶砺，他觉得他的耐心似乎已经不够了。从昨晚他在城主府拦下叶砺到现在，叶砺没有开口对他说过一个字，而他说的话呢，叶砺也似乎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齐祎自然不满意他与叶砺现在的这种状态。
　　“那么，我跟你说的，我知道你是明昼叶家的人，你的父亲是叶重，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叶家现在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想报仇，敬瑰一定告诉过你，杀害你全家的人是谁，所以，在过去的十年间，你数次独闯百罹岛，然而，你却根本连息宫都进不去；你不知道，息宫的那个守卫很厉害，你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你上一次去闯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跟你实力相当的对手，是吧？所以说，你不要小看百罹岛。它同无垠城一样，都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了，当然不简单，你就不要妄自凭一己之力去挑战百罹岛了，我跟你说，如果——”
　　“你还想说什么？”
　　当这句低沉又喑哑的话传进齐祎耳中时，齐祎心中一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再面对一个木头似的的人了。叶砺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根本不像一个少年。他整个人果真已经被仇恨禁锢太久了。齐祎暗叹道。
　　“哦，我还想说，我知道敬瑰派你来无垠城是为了什么。”齐祎挑挑眉，粲然笑道，“当然，这也或许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对你有点好奇。”
　　“你既然都知道是敬瑰派我来的，那么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又何足为奇。”
　　在临渊，恐怕只要知道那件东西存在的人，都想要得到它，叶砺当然知道肯定不止他来到了无垠城，比如说，他几次三番遇到的那个黑衣女子，她根本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齐祎似乎根本不在意叶砺的冷淡语气，他想了想，再次问道：“你觉得，那件东西一定就在无垠城吗？”
　　虽然齐祎也曾猜测那件东西最有可能藏在无垠城，但现在，齐祎已经不那么确定了。
　　“不知道。”叶砺的回答很简单，也几乎就如齐祎所料。的确，只要没有人找到那件东西，那现在就没有人能够确定那件东西到底在哪。
　　据齐祎所知，叶砺、成沅，包括顾桓都已经来到无垠城半个多月了，他们也都曾几次夜入城主府，然而几乎没有人有所收获。而修遇根本早就知道他们会闯城主府，所以，那些暗卫都没有拦他们，也可以说，修遇其实已经放任这些人在无垠城找那件东西找了半个月了。
　　修遇为什么会放任他们这样寻找？
　　修遇是笃定他们在城主府找不到那件东西吗？
　　还是修遇笃定他们在无垠城都不可能找到那件东西？
　　那件东西真的不在无垠城吗？
　　那么，阿若为什么没有阻止他来无垠城？
　　这几天，齐祎的心中很烦乱。这些问题一直在他脑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起起伏伏，浮浮沉沉。然而，却依旧没有答案。昨晚拦下叶砺，他也几乎是完全无意识地，就那样做了。此刻，看着叶砺，齐祎发现，他的心，也依然烦乱。
　　“如果那件东西，它根本就不在无垠城呢？”
　　这句话，齐祎似在问自己，也似在问叶砺。
　　如果那件东西不在无垠城，他将会怎么做？
　　如果那件东西不在无垠城，叶砺会怎么做？
　　敬瑰会放弃寻找吗？
　　宗正屹会放弃寻找吗？
　　还有北孤，赫连飒会放弃吗？
　　这些人现在是无暇他顾，但现在这样的局势绝不会维持太久。叶砺始终是敬瑰的一枚棋子，但叶砺会甘愿吗？
　　不，叶砺不会。
　　叶砺是仇恨的棋子，而不是敬瑰的棋子。
　　想到这里，齐祎不禁又问道：“叶砺，如果那件东西根本不在无垠城，你当如何？”
　　叶砺回身看齐祎，目光中依旧平静，也依旧如死水般沉而深。
　　齐祎微扯嘴角，笑着继续道：“又或者，那件东西只是传说，根本不存在，你会作何抉择？”
　　是继续相信敬瑰？
　　还是选择只身报仇？
　　叶砺却只是转身，不再看齐祎。
　　齐祎再次微微笑了起来，他觉得，或许叶砺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所以，他几乎立刻便转过了身体，不再看他。
　　叶砺，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是要继续现在的路？
　　还是选择另外的路？
　　齐祎知道，他现在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这个问题，叶砺一时或许也无法做出回答。只有时间，或者未来，才会告诉他们两个人最后的答案。但无论如何，至少这一刻，齐祎是期待着叶砺的选择的。
　　“想必你也知道，传说那件东西最初是君沐华留给五百年前忻宁的最后一位女皇的，其后忻宁并入大瀚，那件东西却并没有随女皇入大瀚，而是就此消失了。及至那位女皇逝世之后，关于那件东西的消息突然传开，当时也有人认为只是谣传和流言，因为没人见过那件东西，而消息的传开也几乎毫无根据；当然也有人认为那件东西确实存在，只是不知被谁藏了起来。起初人们认为是在大瀚，因为那时忻宁已经不存在了；接着又有人说忻宁女皇将其交给了弥海皇室，因为君沐华和风华太子一起消失了；而后又有人说那件东西被曾经的上元宗主给夺了去，因为上元宗主与君沐华和风华太子有隙；还有人说那件东西其实是在顾家……自那之后，关于那件东西的存在众说纷纭，但是，可以说，这世上早就没人真正见过那东西了，也早没有人能够说清那件东西是否存在了。可能见过那件东西的人也早就在五百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一番话说完，齐祎猛然发现，他的心竟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了，他望着依旧背对着他的叶砺，眼中忽然一亮，也许他的确应该将这些事告诉叶砺，无论他到底是否知晓。
　　“而且，现在顾桓既然也在无垠城，那么，那件东西可能真的不在大瀚吧。”齐祎似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停了半晌，然后才接着道：“关于那件东西可能就在无垠城，这个消息只不过流传了近二十年而已。最初我想或许是有人注意到了修氏一族，他们这一族，世人皆知，其祖修忱曾是忻宁最后一位女皇时期的重臣，女皇对其十分信任和看重，然而，就在忻宁并入大瀚时，修氏并没有迁入大瀚，却迁进了无垠城，虽然修氏并非一定要迁入大瀚，但他们迁进无垠城肯定有其原因。其时，人们当然不知晓。但随着历史流转，修氏却从未有人离开无垠城，再加上无垠城让人费解的城主传承，人们当然注意到了修氏早已经不是临渊大陆一个不起眼的无名家族。时间流逝，世事变幻，几乎什么都在变，但修氏修家人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这时，人们自然也想到了君沐华也与曾经的无垠城主沉茗相交，而且，沉茗与风华太子更是亲密，忻宁的最的一位女皇忻云萱与他们也有过交往，所以，人们自然地开始怀疑或许那件东西可能在无垠城。你们并不是最早来到无垠城找寻那件东西的人，早在约二十年前，在修遇的父亲修祈任无垠城的总管之时，就有很多人来找过了。但就如你所知，也如世人所知，根本没有人找到。不过……叶砺，你进过城主府的物阁吗？”
　　叶砺当然不知齐祎又想到了什么，只道：“没有。”而且，他也承认，虽然这些事他都知晓，但他竟然并没有觉得不耐烦。他没有立即离开，因为他想继续听下去。
　　“哦，那真遗憾。”齐祎话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就像他的脸上，即便表情沉郁，也总带着几抹飞扬，“你不知道，在你去隐踪谷的那段时间，伤了你的那个人偷进物阁拿走了很多珍稀的药，有一些，恐怕连衣见了都会眼红，物阁里放着都是历代城主的珍稀收藏，不仅多而杂，所以物阁高八层，每层按类别收藏着各类珍品孤品，传闻历任城主都十分喜欢收藏，所以，收在物阁的东西几乎都很罕见。”
　　但叶砺相信他想寻到的那件东西不会在物阁。因此，他依旧没有说话。而后，他却又忍不住地想，原来之前的那些日子，她在物阁……
　　叶砺所想的，齐祎自然也想到了。因而，他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继续道：“在看到那本小扎之前，我也没想到物阁居然会收藏这样一件东西。据传，忻宁最后一位女皇忻云萱身边有一位终身未嫁的女官，那位女官曾经留下了一本小扎，小扎里写了她与女皇和君沐华的初遇，以及她与君沐华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是在君沐华出现在临渊大陆后的第四年，其时，君沐华已经在临渊大陆消失两年了，某一天，她却突然出现在了忻宁皇宫，那夜，君沐华与忻宁女皇几乎夜谈至黎明，而她与修忱，即修遇的先祖一直守在门外，他们听到君沐华与忻宁女皇畅谈往昔，也听到了君沐华与忻宁女皇的最终告别，当然，她在小扎中也提到了君沐华交给忻宁女皇的那件东西。但世人几乎根本不知道这本小扎的存在，也当然不可能知道它就藏在无垠城主府的物阁。”
　　三天前，修遇引着齐祎去了城主府的物阁。其时，齐祎只是有点好奇。但修遇却什么都没说，只让他独自在里面观看赏玩。他知道，那是因为修遇对他人格的信任。那天，齐祎在物阁待了几乎大半天，他本来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本小扎，直到他离开之际，他偶然一瞟，瞧见被放置在阁架上的小扎有最近被翻阅过的痕迹，他的脚步就那样停了下来，然后他翻开了小扎，看到了里面所记录的内容。那时，他心中是有震惊的。因为，在临渊，他从没听过有这样一本小扎的存在，也从来没想到在这样一本小扎里会提及人人都想找到的那件东西。这也是他最近心情烦乱的原因之一。因为在那本小扎里，虽然提及了那件东西，也提到了那件东西的确是君沐华留给忻云萱的，但并没有提到那件东西是否被忻云萱交给了别人，又或者那件东西是否还在临渊。关于那件东西的下落，依旧是谜团。这本小扎的存在，似乎只是让他相信了确实有那样一件东西的存在。
　　“但，显然，修家人很早就知道这本小扎，他们当然也知道这本小扎上写了什么。关于君沐华与忻宁女皇最后相见的那一晚，那本小扎没有写的内容，修家人可能也知道。因为，那晚，并不是只有那位女官在场，修忱也在场。”齐祎到现在也不确定修遇带他进物阁是故意还是偶然，修遇早知成沅和叶砺等人会来无垠城，他也早知那本小扎的存在，而且那本小扎有很明显的最近翻阅痕迹，修遇却依然带他进了物阁，并让他在里面独自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修遇到底是为了什么？修遇是想让他看到那本小扎吗？为什么修遇想让他看到那本小扎呢？齐祎十分不解，十分疑惑。
　　难道修遇就是想让他将这件事告诉叶砺吗？
　　齐祎心头猛地一跳，他看着叶砺始终未动的背影，眼底波光明灭，闪烁不停。
　　——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修遇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