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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大风起兮无能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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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吗?”
深夜,当修遇回到韵桐院属于自己的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看见屋内正笑盈盈地举杯邀请他一同饮酒的那个人时,他的确一点也不意外。
齐祎有能力出现在这里,他也有预感齐祎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毕竟,此时,距离他与他的初见才仅仅过去几个时辰。
“不意外?”齐祎又笑着问道。
“不意外。”修遇缓步走入自己的房间,然后径直走到齐祎对面坐下,端起早就为他倒好的酒,毫不犹豫地一口饮下。在世人眼中,无垠城主府的守卫或许宽松,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那些有心人?而晏州齐家的公子齐祎当然会是有心人之一。
“我今天才知,无垠城主府的守卫宽松,原来是以讹传讹。”齐祎嘴角含着笑,仿佛中是在说一句无心之语。
而修遇又岂会听不出齐祎的话外之意,城主府有守护的暗卫,恐怕齐祎来之前就可能猜到了。因此,修遇仍然只是平静地道:“城主府是无垠城最重要的地方,即便重重守卫,恐怕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
“那么,我想……”齐祎忽然一脸好奇地看向修遇,“在约半月之前,有人夜闯城主府的那天,这些暗卫并没有出手,是吗?”如若不是如此,叶砺和成沅怎么会将彼此伤得那么重?
“你很好奇?”修遇似是意外于齐祎竟然用这样一种表情问这样的话,“我早就听闻,齐家的齐祎公子经常交游在外,见多识广。”
齐祎自然注意到了修遇的神色,但他却仍直言不讳地道:“我的确很好奇。”
修遇敛眉,“好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不错。而且我更加好奇的是,那些暗卫为什么没有出手。”齐祎依旧毫无顾忌地笑着,笑容也依旧坦坦荡荡。而且,笑里的那一抹若有所思,他也没有丝毫隐藏。
原本,齐祎今晚来到韵桐院,并不是想要与修遇说这些的,但此刻话已说到此处,他当然想知道更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也很期待修遇的回答。虽然,他们才初识,谈论这样的话题,似乎并不适合。
房间之内,有片刻的沉寂。
齐祎没有说话。
修遇也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地喝着酒,似乎各自想着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修遇才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仍然平静如常,他说:“在新的城主没有出现之前,我需要守好无垠城,守好城主府,这是修家人必须做的事。“
这也是修家人在无垠城的使命。不过,这句话,修遇并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齐祎能懂。说完,修遇直接拿起齐祎手边的酒壶,为自己再次倒了一杯酒。
也就是说,修遇的确猜到了有人可能会来闯城主府。所以,那晚,那些暗卫根本没阻止叶砺和成沅。这一点,他倒是与阿若很像。齐祎暗暗想道。在他离开大岑山的前一晚,对待周朝的人,阿若不也是这样做的吗?他们似乎一样少年老成,心思深沉。
“新的城主吗?”
齐祎淡淡笑着转移了话题。上个话题就此打住,正好。
“恐怕不仅我很期待,整个临渊应该都很期待。五百年了,这无垠城的每任城主都让人充满了期待。”叹着,齐祎直接将手边的酒壶推给了修遇,“这是阿若新酿的酒。我很喜欢,所以,特地带到了无垠城。”
修遇接过酒壶,却道:“很辛辣。”
冷酒入喉,刺激神经,这便是杯中酒带给他的最直接的身体感觉。
齐祎闻言,有点意外地笑了笑,道:“看来你很少饮酒。”这酒是辛辣,但是对于长期喝酒的人来说,却也还好,这酒最突出的是那股冷,那股仿佛如千年冰川冻人似的冷,酒一入口,那股冷意仿佛瞬间便能浸透全身,即便偎着烈火,那股冷意也难以退却,让人不禁心里也一片冰凉。只有等酒意散了,那股让人心悸的冷才会慢慢从心头消散,然而你的身体却仿佛会记住那股冷,直到永远。
修遇不置可否,他只是低头顿了顿,问道:“这酒有名字吗?”
“当然有。”齐祎话语里兴致很高昂,“它叫,东风醉。我想,迎着东风,喝着它,感觉肯定更加不错。”
“那似乎现在并不是喝它的时候,也并不适合在这个房间里喝。”修遇微笑道。
二人话语之间越来越放松,室内的氛围似乎也越来越轻松。
然而,就在这时,忽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修遇和齐祎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停止了说话。
不一会儿,门外便有人道:“总管,西侧小院有异动。”
西侧小院?齐祎眼里忽然快速闪过一抹玩味的光。听闻,成沅那晚也受了重伤,叶砺去了隐踪谷,那么成沅呢?他们俩人的伤现在已经好了吗?叶砺已经回到了无垠城,是他们又闯进了城主府吗?难道他们就这么认定那件东西就在这无垠城主府吗?
齐祎脑中思绪混乱,面上却仍然一片平静。他一口饮下杯中酒,同门外人一样,静等着修遇的回答。
“是有人又闯进城主府了吗?”
“是。”
瞧,果真如此。齐祎也没看修遇,微笑着继续默默喝酒。
“他们有试图再进入密室的那个房间吗?”修遇问。
“没有。他们仍在那个小院中。”
“既如此,不必理会。”
门外人轻轻地应了一声,似乎正准备离开。
却听修遇又道:“另外,如果有人再闯物阁,吩咐暗卫也不必阻拦。”
脚步声渐渐远去,韵桐院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齐祎闭眼仔细感受着难得的静夜,在无垠城,他的心似乎真的比在别处更加平静。
是因为这里依旧还是临渊难得的宁静所在吗?
还是因为阿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阿若曾经对他说,“齐祎,我知道你虽然的确喜爱交游,喜欢外面广阔的天地,喜欢与人结交,但是,我也知道,你并非不能停下,也并非不想留在晏州,只是你的心还不安定,你还在寻找,你心中有很多事放不下,所以,你一路走,一路寻,一路踟蹰,也在一路彷徨,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去舒展你心中渴望实现的那些事……哪一天,如果你觉得你的心真的平静了,那么对于你来说,在任何地方都无所谓了……而且,我相信,你最终会寻到的……”
阿若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从小,他似乎比我自己都还了解我。
齐祎恍惚回神,抬头看向修遇,却见修遇早已放下了酒杯,也重新将酒壶推回了他的手边。齐祎索性也放下了酒杯,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听闻韵桐院曾经住过一位客居的琴师,如今似乎已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了,只是传说他曾经是某位城主的挚友,然而某一天,却突然消失在了临渊大陆。”
那个传说,还有传说中的那些人,修遇当然也曾听到过。他甚至知道,那人是一位极其出色的琴师,在无垠城的物阁,曾经收藏着古曲《入梦》与《拂梦》的残谱,可惜,多年之前就因保存不当不复再存了。在那个传说中,一同消失的还有另外两个人。而那两个人,现在却依然被人们记得。其中一人留下的东西,更成了人们趋之若鹜想要得到的东西。五百年前,她留下那件东西时,是否想到了今日的局面?修遇不知,他也无法揣测。
修遇沉吟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再次转向齐祎,他说:“或许他不是消失了,只是离开了。”
“离开了吗?”齐祎眼光倏地变得悠远,带着一丝憧憬,道:“离开临渊大陆?或许真的不错。”
“可是,现在,你绝不可能离开。”
“何以见得?”修遇的话,的确出乎齐祎的所料。齐祎以为,修遇是个十分有度的人,他懂分寸,也懂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度。他们才刚刚相识不到一天,齐祎认为修遇根本不会说出这样越“度”的话,因为,他们彼此还未相知。
“难道不是吗?”修遇反问道:“如今的临渊大陆,你会离开吗?”
无论是否大风将起,也无论是否乱世将近。
你会吗?
修遇再次正面对上了齐祎的目光。
“不会。”
这两个字是否如你所料?
齐祎用眼神问着修遇。
而且,之前,齐祎几乎根本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就像阿若所说,他还会继续寻,继续走,继续等某个人,某件事,或者某个时机。他会等到他心中所想全部实现的那一天的,他无比确信。
齐祎目光里的灼亮让修遇的心中一震。那种坚定和执着一瞬间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恍惚。这样一个明烈灿亮的人,这样一个心无所畏的人,举重有度,心有丘壑,他是否值得……托付呢?从这一刻起,修遇看向齐祎的目光彻底变了。随即,修遇温润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
“哦?你又猜到了吗?”齐祎爽朗地大笑道:“而且,我想,你也不会。你现在不会离开无垠城。”
“不错。我不会离开无垠城,更不会离开临渊大陆。”因为,修家人的使命还未完成,也因为,无垠城还没有迎来它的新主人。
说完,二人同时微笑了起来,也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微笑。
此后,二人再没提起临渊大陆,也没提起穹原和大瀚,更没有再提起成沅和叶砺,以及始终没有宣之于口的那件东西。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们却谈了一整夜,也喝了一整夜。
无垠城的宁静难得,却易打破。因为,它在临渊,也属于临渊。但此时的临渊,显然并不是海清河晏的盛世。动乱的风早就想要迫不急待想要吹进这处唯一安宁的所在了。
齐祎到达无垠城的第二日,随着大批流民涌进无垠城的,还有两个足以引得临渊所有人震动的消息。
其一是,北孤之主赫连飒以奇袭之兵夜袭大瀚边境,并成功攻占束城,北孤与大瀚边境战火重燃,赫连飒想要逐步扩张,力图与穹原和大瀚分庭抗衡之心,彻底地昭然若揭。
其二则是,有人夜袭穹原兵器制造司,并将当日司内值夜人员全部杀害,不仅如此,一夜之间,更是将负责设造、主造、监造的三位司空全部杀于各自家中。更有甚者,将司内所铸兵器全部回炉,最后,以一场蔓延的大火彻底烧了兵器制造司。据闻,是夜,穹原盛都烈火燎燎,火光映天,良久难熄。更有,死伤不计其数。
这两个消息很快在临渊传开。
据传,次日,周朝便从晏州匆匆赶回了盛都,斥令彻底追查整件事。
而后,又三日,大瀚也传出消息,宗正屹已经到了束城,他势必不会任由赫连飒继续吞食大瀚国土。
而这两个消息传到无垠城时,正是三日之后。其时,宗正屹据说已与赫连飒有过交锋,而周朝也几乎理清了那晚盛都发生过的事。
“他们行动迅速,手段决绝,我的确没料到,他们首先会对兵器制造司下手。”敬瑰知道现在根本无法平息周朝的愤怒,因为这的确是疏忽,而且是根本不应该犯的疏忽。周朝无法容忍,他也不能容忍。那些人已经隐忍了十三年,现在,他们终于开始正面挑衅穹原了,而且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个时机,恐怕他们也等了许久了。他明明一直都盯着他们,却还是让他们得逞了。敬瑰怎么可能忍得了?他果真不应该忽略成沅,小看成沅。即便她的人现在无垠城。
“国师真的没有料到吗?孤离开之前,国师曾信誓旦旦,盛都绝不会有失,孤以为,国师所言应当包括兵器制造司!”周朝面朝皇座,背对敬瑰,甩手道。
周朝是天子,天子之怒,犹如九天雷霆,即便他是敬瑰,他是穹原国师,此时也只能撄其锋,避其芒,因此,他只道:“臣的确料到了。”敬瑰坦承不讳。
“可是,你却没有做到!”周朝怒意越发上涌。他从来讨厌不作为的人,更加讨厌事先有所预料而不作为的人。
“臣只是猜错了。”相比周朝的越发愤怒,敬瑰却越发平静。
“你做了什么?”
这就是周朝,他永远不会停止向前看,也永远不会拘泥于错误。
敬瑰再次平静地看了周朝的背影一眼,然后略后退半步,执礼道:“恐怕臣预料得比现在的状况更加糟糕。”
“说!”
一个字,既表明了周朝的态度,也表明了周朝的决断。
“臣原本预料的——以为他们绝不会让您再次踏进盛都。”
敬瑰的话几乎才落,周朝便猛然转身,厉声斥道:“敬瑰,你逾越了!”
是,敬瑰承认,作为一个臣子,他有这样的想法,是逾越了。但是,他绝不承认,他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那些人在十一年前就灭了叶氏满门,而且仅仅就在苍尔灭国的两年之后。而叶重将军仅仅只是奉命攻入苍京的人!
如果成沅派出聂卫,在半途截杀周朝,那么周朝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再次踏进盛都。这便是敬瑰所预料的最糟糕的情况。
而周朝一死,他尚无后,在穹原没有确立新的继承人的那段时间,穹原必将陷入混乱。那时,恐怕大瀚,甚至北孤的赫连飒,都有可能伺机侵入穹原,临渊的乱世就会提前到来。苍尔也有可能在乱世中复国。但是,成沅没有这样做。周朝安然去了晏州,也安然地见到了沧兰若,最后安然地回到了盛都。他是庆幸的。周朝能够安然回到盛都。
“如果易地而处,难道您不会作这样的猜想,或者下这样的命令吗?”
敬瑰微低着头,如同任何一个谦卑谨慎的臣子,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永远是最理智的,最冷静的,也是最刺心的,但偏偏周朝不可能不听到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忽视那样的话,与敬瑰一样,周朝同样是最懂得克制也最懂得明思慎行的君主。他可能冲动,但是他不会让任何情绪扰乱他的心。因此,这一刻,周朝虽然已怒至极点,但他不会慌,也不会乱。
他当然会作这样的猜想!既然乱世已近,他何妨做那个推动者!他想让所有的人都仰望他,而且最终只能仰望他,那么,他此刻绝不会吝啬于这样的果決!
可是,这偏偏是你敬瑰不该想的,也不能想的。
然而,现在也还不是那样的时候。穹原还需要天机敬家。这一点,周朝同样也懂。周朝懂得自己现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而这也是敬瑰从刚才开始所一直期待或者是等待看到的周朝的样子。周朝会克制属于个人的愤怒,但不应该也不会克制属于一个君王的愤怒。那么,接下来,便是处置所有事情的时候了。
自然,敬瑰也明白周朝不可能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测他,所以,现在这个时候把所有的主动权交还给周朝,这样才是最好的。
果然,当周朝的声音再次传进敬瑰耳中时,几乎已听不出心绪的起伏,也听不出任何的波澜,冷静低沉,一如往昔,“这件事,国师既然早已全盘考虑过了,那么,想必也想好了对策。所以,我希望国师这一次不会再让孤失望。这次的损失必须尽快得到弥补,兵无器,怎行军?国师,你说,是吗?”
“是。”敬瑰再次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道:“臣必不会让此事影响到任何其他的事。”
二人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
周朝收起了他的愤怒,敬瑰再次给出他的承诺。这便是属于他们君臣之间不可言的默契。
距束城不足百里,夜沙镇,大瀚大营。
宗正屹看着顾桓刚刚从无垠城千里迢迢送至的传书,眉目冷峻的他久久盯着传书的最后一句话,须臾,他终究掌心一合,双眼默然闭上,掩住了眼底所有心绪。
无垠城的新城主?
难道这就是五百年前修家人不入大瀚,而入无垠的原因吗?
可惜,无垠城终究不可能永远存在于临渊大陆。就如同如今的北孤,它终会走入其命运的末途。
宗正屹抵束城后,与北孤数战连捷。然北孤始终紧守束城,以城池天然的地理优势与大瀚相抗。其后,因风沙天突至,且恶劣天气持续不断,双方暂时休战。大瀚据守夜沙镇,战局隐入胶着。
十数日后,北孤之主赫连飒抵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