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径庭》慕小枫

4、第 4 章

　　窗外景物连成一条条弧线，若隐若现地滑动。尹梓轩能听见指尖敲叩方向盘的轻微响动，随着鼓点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但这般静谧似乎异常符合此刻的他们。
　　谢思芸说过，尹梓轩和郭泽琛小时候的感情特别深厚。尹梓轩那时候不以为意，可也清楚是这么回事。一栋小小的建筑里，他住在三楼，郭泽琛住在六楼，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每天都和郭泽琛兄妹形影不离。郭泽琛比他大三岁，小时候就把他也当做弟弟似的。
　　尹梓轩床底下有个收纳盒，里面装着小时候不舍得扔的玩具。有个小仓鼠的玩具已经收了很久了，白色的皮肤已经泛了黄，他还记得那是很小时候电视上看到的动画角色，叫做哈姆太郎。很多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犹记得那个被自己珍视这么久的玩具，是郭泽琛用自己零花钱送给他的。或许不止这么一个，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弄丢了多少。
　　曾经的他们已经悄然蜕变，感谢固然保留着，但已经错过了最恰好的时候。
　　就在尹梓轩对着窗外发呆时，郭泽琛的声音穿过了流逝的岁月，到达他的耳边。
　　“你要在哪里下车？”
　　“在摩天大厦旁的地铁站就行。”
　　郭泽琛看了他眼，问道：“现在在哪读书？”
　　尹梓轩怔了下，惊讶于郭泽琛会主动问自己的事情。他想了想，如实地回答：“X大，在大学城。”
　　“读什么？”
　　“汉语言文学。”
　　尹梓轩观察了下郭泽琛的神情——转瞬即逝的、熟悉的神情。很多人都问过类似的问题，得到回答后，往往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一个男孩怎么就读文绉绉的专业了？读文学以后出来能做什么？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似乎性别就是一切的决定因素。尹梓轩听多了也就习惯了，那些虚伪的关心，不要也罢。
　　“嗯。”郭泽琛简单地应了声。
　　尹梓轩看了他好会儿，奇怪地问：“你没别的话了？”话语刚落，他就恼怒自己的冲动。
　　“要有什么话？”郭泽琛乐了，“其实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虽然男孩子读文学的不多，不过像你这样子的也挺适合的。”
　　“我什么样子了？”
　　“伶牙俐齿，拐着弯骂人。再凭我那通电话，就能够猜到那么多事情，心思缜密。”
　　尹梓轩嗤笑了声，理所当然地把这当做夸奖。
　　“我十七岁就去当了兵，当了两三年，后来就出国读大学，不过没读两年我就辍学了，回来帮我妈打理公司。”郭泽琛说，“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读书，我妈也不会强迫我。现在的社会，读再多又怎么样，会赚钱才是真的。”
　　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尹梓轩静静地望着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也是这般笑着。
　　自大又目中无人。
　　尹梓轩不认为郭泽琛说的是对，可找不到合理充分的理由去驳斥。他从小就被教导，书中自有黄金屋，像他这种没背景的孩子，除了扎扎实实地一步步往上踏，别无他法。可总有那么些人，能够毫无理由地居高临下，无所谓你的奋斗和梦想。
　　蝼蚁如他，走在芸芸众生里，战战兢兢地等待迟迟不来的眷顾。
　　车在地铁站口停下，郭泽琛顺着尹梓轩的目光望去，问道：“女朋友？”
　　当然不是，那只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尹梓轩笑吟吟地回答：“我自然不会像有些人，对女孩子那么绝情。”没等郭泽琛反应过来，他又折回来，把手搭在车门上。
　　“我想了下，我还是不认同你刚才说的话。”他语气是那么平静，抓在门把上的手却情不自禁地收紧，“你有资本可以嘲笑别人，但没资格否认别人的努力。同样的从我看来，钱再多都抵不上我从文字里获得的报酬。”
　　“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明白。”

　　那是个阴沉的天，一片片的成绩单在他的手中零落。为什么你不肯努力呢？有人在质问他。他认不清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又似乎只是他自言自语。以前你是那么优秀，你就是不够努力。你这样，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努力过了，可现在不由得怀疑自己。从顶端摔下来后，他再仰望，心好像远走了，失去了栖息的地方。
　　为了什么而坚持？为了什么而奋斗？总有人会比你更好、更优秀。你比不上，永远都比不上。放弃罢，还是放弃罢了。
　　“喂，回神了！”
　　尹梓轩吓了一跳，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张晓茹。张晓茹被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把尹梓轩的那份蛋糕给分了一大半到自己的盘子里。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张晓茹含着蛋糕，模糊不清地说，“别不是想着刚才开着兰博基尼的帅哥吧？”
　　张晓茹视力很好，虽看不清兰博基尼的车主模样，不过能看个大概。从侧脸的轮廓，应是个俊俏的小伙子。一路过来的时候，她还缠着问尹梓轩那究竟何方神圣。尹梓轩那时候心不在焉，张晓茹如何都套不出话来，实在心痒难耐。
　　尹梓轩捏着吸管戳沉进杯底的薄荷，没好气地道：“少看些小说好吗？”
　　“你要相信女人的第六感——你平时喜欢的style，就是那类吧。”
　　“连人的五官都看不清，你就说是我喜欢的style了？你毕业后可别去当算卦的，准亏大发。”
　　“那可说不定。”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下，尹梓轩瞅了眼——郭凯怡建了个微信群，刚把他也给拉进去了，现在微信群里可热闹着。他好奇地点开成员列表，毫无疑问，郭泽琛也在里面。郭泽琛头像是一只史宾格，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镜头，莫名有股傻气。
　　尹梓轩的确没想过郭泽琛会养狗，那样的男人——
　　“说明他有颗柔软的心？”张晓茹再次打断了他的思考。
　　“嗯？”尹梓轩愣了愣，瞪着眼。
　　张晓茹举起食指，隔着空气比划尹梓轩的轮廓：“你这不自觉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尹梓轩难得尴尬地低下头，专注地喝饮料。
　　“你快完蛋了。”张晓茹指出。从初中就知道尹梓轩的性向开始，她就发现这人特别好懂。
　　尹梓轩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点开那张头像，再点了保存。他事后想起来，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保存郭泽琛的头像图片。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删除。
　　“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大狂妄，目中无人。”过了好会儿，他说道，“还是个直男。”
　　张晓茹戳了块蛋糕，边观察尹梓轩的神情，边慢慢咀嚼。她没搭话，从手提包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彩印写真，推到尹梓轩的面前。
　　“喏，说好的打印好给你。”
　　尹梓轩的目光在熟悉又陌生的照片上停留了几秒，便百无聊赖地合上。
　　张晓茹不满意地嚷道：“你怎么不好好欣赏一下啊？明明你那几张那么好看。”说着，她就抢过那本写真，翻到尹梓轩的照片那几页，眼里是说不尽的骄傲和欣赏。
　　尹梓轩说：“感觉不像我，没什么意思。”
　　张晓茹从小就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初中就开始捣鼓摄影，后来还参加了业余的摄影团队。每当缺男模特的时候，张晓茹就会硬拉尹梓轩过来。起初尹梓轩不怎么乐意，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随了她。
　　“有时候，相机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你。”张晓茹总是这样对他说。
　　这是哪里的道理呢？连尹梓轩都不了解真正的自己，何况单单一台机械？他只是不反驳，却从来都不认同这种说法。
　　张晓茹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地分享这套相片，她尤其欣赏尹梓轩躺在沙发上的那张。周围都是白，窗边的窗纱徐徐飘动，影子覆盖在尹梓轩的侧面。他身上的衬衫也是白的，如同沉入了阴影，又如同隐没在苍茫中。
　　尹梓轩听见张晓茹这样说：“你看上去特别安静，又特别遥远。这套片子其实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虚和抑郁，可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其实他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尹梓轩回忆了下，那时候他应该是什么都没想，更多的应该是在发呆。张晓茹让他自然点便好了，他也就看着飘动的窗纱兀自出神。再后来，四处一片静谧，他陷进了另一个天地里。
　　他经常这样，尤其是自己呆在某个地方的时候。
　　所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喜欢热闹的他——还是享受孤独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