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簪客》观萤

76、第七十六章

　　养心殿

　　陛下阖眸揉着眉心，他胸腔里闷着火，略有苍老的容颜上满是烦忧，烦躁之意已然蹿到了眉梢，可偏偏堂下的柳乙像个不长眼睛的，仍是说个没完没了，陛下当真是想将这些快要堆积成山的弹劾许太师的奏折如数甩到柳乙那张老脸上。

　　柳乙满面悲怆，颤声恳求道：“陛下，臣以为许太师手段残忍，竟手刃亲生女儿，如此行径实在是难当大任啊！”

　　陛下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这个柳乙平日里待人处事皆是针锋相对，眼下倒是怜惜起政敌家的女儿，他没去梨园唱戏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定安候温銮是柳乙的走狗，眼下自是学着主子，亦是痛心疾首道：“陛下，许太师手刃六皇子妃是血淋淋的铁证，您不能再包庇许太师了啊！”

　　纯属放屁！

　　若说先前许太师不许女儿嫁给江止崖所以百般反对，做了一系列不齿之事，陛下是信的，毕竟许太师是与江得安一条战线。

　　但如今许太师既已同意了婚事，又怎会跑到江止崖的宫里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别说素来疼爱女儿的许太师了！

　　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说，许太师当真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他真的有手刃了许莺的念头，可他是得有多蠢，才能跑到江止崖宫里行凶？

　　这不摆明了是栽赃吗！

　　二人见陛下不言，二人不由暗暗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对方思绪后。柳乙猛地上前一步，俯身跪下，几乎是老泪纵横道：“陛下，臣恳请陛下褫夺许太师的官职，即刻入狱！”

　　“陛下……”温銮欲要附和，却被陛下怒声打断。

　　“够了！”陛下突然这般恼火，着实将二人吓了一跳。

　　陛下猛地起身，龙袖一挥便将满桌的奏折如数摔在二人跟前，他双眸猩红，怒声斥道：“陛下陛下陛下！你们一个两个皆是在逼着朕夺了许太师的官职，难道在你们的脑子里只有亲生父亲会为了权势手刃亲生女儿，就没有夫君为了权势手刃妻子吗！你们一个两个别张口闭口江止崖如何仁慈，如何贤德。那是朕生的儿子，朕会不知？此事你们休得在此栽赃陷害，否则朕先褫夺了你们的官爵！”

　　二人微微一惊，他们原本以为早已将这窝囊皇帝拿捏妥帖，却不想许太师一事竟将这窝囊陛下彻彻底底惹恼了，眼下这境况倘若再多言，那便是故意冲撞陛下了，届时便不大好收场了。

　　二人缄默不言，心中却是打着如意小算盘。

　　陛下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见二人依旧心有盘算，心头愈发恼火，他冷哼一声背过了身，斥道：“都给朕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二人四目相对，终究只是揖揖手，默然退下。

　　此时的东宫，热闹虽是谈不上了，但是却堪比热锅上的蚂蚁。

　　“先生快些想想法子，如今该怎么办？”江得安急得团团转，心头恍若放了块烙铁，使得他急得焦头烂额，抓耳挠腮。

　　谢知韫从未见过这般焦灼的江得安，便是不理朝堂事，她也能明了此次许太师定是保不住了，日后的路，只怕是更难走了。

　　可她毕竟只是一介妇人，能帮衬上江得安属实不多。

　　而回应江得安焦灼不安之情的只是林扶风的垂眸摇头，与那声声惋惜，“先前在下曾提醒过许太师要留个会武的保护许莺，可是许太师没有照做，如今酿成如此后果，在下又能有何法子呢？”

　　江得安闻言愈发愤恨，拳头重重落在了桌面上，满面懊恼，“这个许太师也是的，为何不留下会武的侍卫呢！保住了许莺的性命，如今怎会有如此棘手的局面！倘若许太师真的被褫夺了官职，岂不是让武德殿那位快意畅怀了？”

　　林扶风立于江得安身侧，江得安自是没有瞧见林扶风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阴沉。

　　“如今虽救不了许太师，但是可以拉六皇子下水。只要您提出验尸，那便可以证明许莺临死前没有染病，既如此那许太师便是被骗到武德殿的。至于许莺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这并不重要，重要在于陛下如何决断。”林扶风说及此，轻轻拍了拍江得安的肩膀，似是以示安抚。

　　江得安没有应话，他扬起头长叹一声，旋即闭了闭眼，心头弥漫着巨大的悲怆，良久后他颤着手指了指内殿，轻叹道：“先生能否替我守着这东宫，守着景亲王府？”

　　林扶风星眸微微一震，素来平静无纹的眼底终是激起一丝涟漪，他顿了几刹，重重地点了点头。

　　隔日上朝时，百官齐齐弹劾许太师，惟有江得安几位亲信缄默不言，如今的局势，他们能做的只有不落井下石。

　　江得安的目光一直锁定着陛下，不曾移开分毫，他虽担心陛下会褫夺了许太师的官职，可又明白，许太师已是在劫难逃。

　　众朝臣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是在逼着陛下褫夺许太师官职，陛下揉着眉心，满面焦躁，那模样俨然是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了。

　　江得安自嘲一笑，落井下石与墙倒众人推当真是人们生来便习得的本能呢。

　　良久后，陛下将案桌上的奏折一摔，朝臣一惊，登时闭上了嘴巴。

　　陛下瞥了一眼江得安，见他紧盯着自己，心中不由泛起几分愧疚，可他碍于众朝臣的齐齐弹劾，终是没得选。

　　“许太师心思歹毒，残害六皇子妃，德不配位，实乃祸端，今日起褫夺官爵，流放襄州。”陛下此言说罢，仿佛抽空了浑身的力气，他托着额头，轻轻揉着眉心，他心里头极其难过，可因实权并不全在他手，他实在没得选。

　　待到有朝一日，实权在手，陛下定会将许太师重新调回身侧。

　　正在众人以为不会再有下文时，只听得陛下泛着隐隐怒意的声音骤然响彻大殿，“六皇子江氏止崖，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屡屡扰乱朝纲与江山，今日起褫夺江止崖所有实权，且不得擅自离宫。”

　　众朝臣一惊，这么多年来，陛下是第一次昭告朝臣、昭告天下的严惩江止崖，昔日惩治了江止崖也只是关上门，暗里惩罚。

　　柳乙略有不服气欲要反驳，却被江止崖拦住了。

　　他愧对许莺，这便当做是给她赔罪了吧。

　　朝臣对于江止崖默然不言，亦是极其诧异，一贯不能容忍的江止崖竟是这般吃了这亏，看来此事，并非是世人所说的那般简单。

　　下了朝后，江止崖走得极快，江得安废了些力气才追上了江止崖，大手搭上了江止崖的肩头，一把将其拽了回身，不待江止崖回过神，便冷笑道：“皇弟如此春风得意实在是让皇兄不解，你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也值得如此畅快？”

　　但其实江止崖面上并未半分畅快，只有阴沉。

　　“崖儿能废了太师便是褫夺实权又如何？朝堂上还有我舅舅手握大权，我有何可担忧？倒是皇兄，如今就只剩下景亲王府这一张王牌了吧？也不知皇兄会护着景亲王府多久？”江止崖自是不甘落了下风，哪怕心里头隐隐泛着难过，他依旧是揣着三分讥笑，言辞锋利的回击江得安。

　　言罢，江止崖甩开了江得安的手，略有嫌恶地掸了掸肩头。

　　一侧迎接江得安下朝的林扶风恰巧听到了此言，他修长的食指微微一动，心弦泛起丝丝涟漪。

　　江得安眸光阴狠，咬牙恨恨的反击道：“是吗？你有柳乙，我有江战，大梁重武轻文，景亲王府一人便顶了你两个舅舅，本宫自是高枕无忧。”

　　“那皇兄可要小心些，若是因翻个身不小心跌下床可就是不该了。”江止崖笑了笑，狭长的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江得安微微一怔，却没有言语，由着江止崖讥笑嘲讽后阔步离去，旋即走到林扶风跟前，抬眸幽幽地看着林扶风，“如今局势已经迫在眉睫，先生还是要忍吗！”

　　“是。”林扶风迎上了江得安的目光，回的干脆，回的利落。

　　江得安摇了摇头，他终于对林扶风生出一分质疑，“连父皇都不忍了，先生为何一直让本宫忍？”

　　林扶风眉头微拧，低声劝诫，“殿下忍不是因为畏惧丞相，而是寻个时机。”

　　“时机？”江得安眉头拧紧，略有不耐道。

　　林扶风温和一笑，示意江得安与他到一旁叙话，二人穿过几条长廊，林扶风终是在无人的一处廊下开了口，“殿下可知，武德殿挂了白？”

　　江得安并未觉得有什么稀奇，便满不在乎地回道：“许莺死了，武德殿挂白是情理之中。”

　　林扶风笑着摇摇头，语气温和地解释道：“六皇子先前有过两位皇子妃，死后也只是办了场轰轰烈烈的丧事，武德殿何时挂过白？而且殿下方才可有注意到，六皇子双眸泛红，眼眶泛黑，这明显是昨夜没有歇息好。”

　　林扶风总觉得自己有时候像极了给牙牙学语的孩童启蒙。

　　江得安面色微微一变，心念电转间似是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江止崖是因许莺之死才如此？如今他当真是愈来愈会演戏了。”

　　“若是演戏，他的眼睛怎会布满血丝？”林扶风偏着头笑道。

　　江得安眸子转了转，细细思量一番，微微颔首道：“是了，方才父皇褫夺了江止崖实权时，他竟没有反驳，柳乙想反驳竟还被他给拦住了。”

　　江得安顿了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瞪圆了双眸，瞠目结舌道：“他不会是对许莺动心了吧？”

　　“极有可能。”林扶风笑着点了点头，心头只觉为孩童启蒙实在是难。

　　江得安思量了半晌，似是在思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好半晌后拧眉反问：“可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林扶风唇角略微抽了抽，耐着性子解释道：“殿下心有所念人，自是明白动心之后又失去，是该如何？”

　　江得安眸子微垂，猛地忆起东宫那位美娇娥，不由喃喃道：“会成为心头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

　　“是了，这会成为他的一种软肋。”林扶风点了点头，星眸亮了三分，原来为孩童启蒙还挺有成就感的。

　　江得安脑子转了转，又是不解，“可许莺已经死了，又会成为他什么软肋呢？”

　　林扶风忍着心头的不耐，端着疏离且温和的笑意道：“人心啊，最致命的便是软肋，哪怕斯人已逝。殿下只需知晓此事，余下的让在下来操控。”

　　其实林扶风原本是打算借此次机会，一举扳倒江止崖，但林扶风临时改变了主意，眼下若是江得安一人得天下，那么江知许想从他手中夺得皇位，属实堪比登天，一旦后期江得安因忌惮想对景亲王府下手，便无人能与他抗衡，无人敢置喙，所以林扶风要给江知许争取些时间。

　　也为自己争取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