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记》甜椒

4、梨园为何防女子

　　戏班一到宜兴城中的码头，俞烟庐就和周府管家取得了联系，他请周府出面帮汤星颜在宜兴地界上买块坟地安葬碧荷的棺椁。周府管家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一下午，汤星颜去找坟地办葬礼，而俞烟庐就带着戏班子到文昌庙前去搭台，准备明天的演出。
　　吃过晚饭后，俞烟庐带着戏班子成员去文昌庙演出给文昌帝君看的“暖寿戏”。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杜朝若有些不解地问谭敏芳：“谭大姐，汤先生还没回来，少了个笛师，对演出有没有影响啊？”
　　“没事，今天晚上的戏都是《叠寿》之类的热闹戏，比较简单，场面主要有锣鼓就行了。汤先生去不去都没关系。”谭大姐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道。
　　“哦。”杜朝若尴尬地笑了笑，“我对昆戏不是太了解，见笑了哈！”
　　“你不是还知道我们演的是昆腔戏嘛！”
　　“嘿嘿，也就听得出这一点了。”
　　“对了，朝若，听你的口音，你像是松江府人氏，还记得是松江府何处吗？”
　　“完全记不得。”杜朝若皱眉摇头道。
　　“唉，”谭敏芳叹了口气，继续收拾碗筷道：“好了，我来收拾吧，你快端了米糊去喂小宁儿吧！”
　　“好的，那我先走了。”
　　杜朝若洗了洗手，从砂锅里盛了一碗米糊，就回到汤星颜的舱房里。
　　过了没多久，汤星颜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
　　“先生您回来啦！”杜朝若一边喂孩子一边跟他打了个招呼。
　　汤星颜没有回复，而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夫人的棺椁安葬好了？”
　　汤星颜还是没有回音，而是拿起脸盆到船舷边舀了一盆水，开始洗脸洗手。
　　看来他老婆的葬礼是弄好了，杜朝若心想，于是她很狗腿地笑道：“先生辛苦了。”
　　“嗯。”汤星颜终于淡淡回了一句。
　　随即他坐到孩子身旁看着他，见孩子吃了一嘴的米糊，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喂个孩子这么笨手笨脚的，还好意思说自己知道孩子的习性。”
　　“知道又不一定做得熟练，我以前又没养过小孩，现在还在摸索阶段，您能谅解一下新手的苦恼吗？”杜朝若耸耸肩，慢条斯理道，“再说了，宁儿吃得很好，不哭又不闹，就嘴上多沾了点米糊又怎么了，吃完后擦擦干净不就好了？”
　　“狡辩。”汤星颜翻了个白眼道。
　　“疙瘩。”杜朝若轻声用上海话嘲讽了一下他的难伺候。
　　汤星颜正想问清她嘟哝着说了些啥，但隔壁船上传来一阵吵架声，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俞烟庐和俞文筝的声音。
　　“爹，暖场戏观众不多难度又小，我上场去练练有何不可？”俞文筝气鼓鼓道。
　　“还想上场去练？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孩子不准学戏，你怎么不听？”俞烟庐的音调明显是憋着怒气。
　　“为什么女孩子不准学戏啊？你看我们城里的广福班、锦绣班、仙乐班他们都有女伶，更别说姑苏城里杨老爷顾老爷这些大老爷们家里的班子了，有些全是女孩子呀！那些大老爷们都夸赞这些女孩子唱的好，还给她们写诗填词地夸赞呢！”俞文筝不服气道。
　　“我的班子里绝不要女伶，我的女儿也不准学戏唱戏！”俞烟庐斩钉截铁道。
　　“爹——可我喜欢唱戏，你就让我学吧！”俞文筝撒娇道。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你给我乖乖待在船上，阿芳，你给我把女儿看好。”
　　“唉……好的。”谭敏芳叹了口气道。
　　“我还要去戏台看看，先走了。”
　　一阵船只摇晃的声音传来，俞烟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汤先生，俞班主有些固执啊，男人能唱戏女人为什么不能？说什么不要女伶，这可是对女子赤裸裸的偏见和歧视哦！他为什么会这样？受过什么刺激没？”这边厢的杜朝若八卦地向汤星颜问道。若是江岸梅在她身边，肯定在她脑袋上爆上几个毛栗子，她还以为是在二十一世纪呢，可以大喊男女平等，狂怼性别歧视。可惜没人提醒她，这使她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中二青年沉浸在自我感慨的境界中不能自拔。
　　杜朝若抬头看了看汤星颜，瞪大眼睛期待着他的答案。没想到汤星颜的表情依然是凝固的，他只冷冷地回了她一句道：“少管闲事，你管好宁儿就行了。”
　　“我哪有管闲事，这不就随便这么一说嘛!”杜朝若吐了吐舌头低声道。
　　“记住我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汤星颜的声音没有提高，语调却更加严肃了。
　　“噢。”杜朝若只得讷讷应道。
　　“我也要去戏台看看。”汤星颜起身道。
　　“那您走好。”杜朝若连忙站起身来相送，一手端着碗一手握住汤匙，身体微微鞠躬，脸上带着蠢萌的笑容。
　　汤星颜呆了呆，牵了牵嘴角，立刻离开了舱房。

　　第二天，文昌庙的酬神戏正式开演了。整个戏班子，连四个船夫都跑去文昌庙前看戏。只有谭敏芳母女和杜朝若带个孩子留在了船上。
　　俞文筝帮母亲干了些杂活，就围在杜朝若身边逗弄小宁儿。
　　“姐姐，昨天你跟汤先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我爹对女子有偏见是吧！”俞文筝对杜朝若说道。
　　杜朝若吓了一跳，对着她嘘了一声，然后悄声说道：“你别告诉你爹娘噢，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我可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噢！”
　　“我知道，我不会去瞎告状的。你放心！”俞文筝拉拉她的袖子道。
　　“嗯，真是我的好妹妹！”杜朝若摸摸她的头道。
　　“不过，姐姐，你说得很对。我爹就是固执，对女伶充满偏见。”俞文筝愤愤不平道。
　　“哈，文筝，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学戏呢？甚至不惜与你爹对抗，你也很固执噢！”
　　“我不就是喜欢嘛！”
　　“喜欢唱戏，那你在台下不拘什么角落里，都可以唱的嘛，干嘛非要登台呢？前几日我看你偷看你爹教那些小戏童们唱戏，你爹其实是知道的，他不也没戳穿你吗？其实我看你爹的意思啊就是让你不要出去抛头露面的，在家自己唱，那是没问题的。”
　　“哎呀姐姐，你是不知道，在家自己唱，哪能有机会跟他同场对戏呢？”
　　“他？那个他是谁啊？”杜朝若这才明白她为何念兹在兹地要登台，原来她喜欢上了戏班里的一个“他”了。
　　“他……他就是那个他喽！”俞文筝对着食指左顾右盼，两颊微红，但就是不说。
　　“文筝，你还小，先慢慢观察观察，等过两年你再看是否还想与他同台演戏。如果是，你再向你爹争取也不迟，你说对吗？”杜朝若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着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心想自己一个母胎单身，虽然比她痴长了一倍的岁数，可一次恋爱都不曾有过，却做起了妇女主任的活儿——劝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要安分守己一点，这是从封建社会一步跨入共产主义社会，尺度大了点啦！
　　“嗯，姐姐说得对，我会注意分寸的。”俞文筝低下头小声道。
　　“乖！”杜朝若又摸摸她的头道。
　　“姐姐，你有喜欢的人马？”俞文筝突然好奇问道。
　　“不知道，我失忆，所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喜欢过谁。”杜朝若耸耸肩道。
　　“姐姐，那你还知道自己几岁？”
　　“也不知道啊！自从醒来，我都没照过镜子，梳洗的时候都是对着船外的水面照照的。”
　　“呵呵，铜镜蛮贵的，只有我娘和班子里有几面化妆用的，以前那位汤夫人都舍不得买，每次用都来问我娘借。”
　　“唉，怪不得汤家娘子要跳湖，连个镜子都不给她买。”杜朝若嘟哝了一句，然后立即笑容满面道：“不说他们的事了，你看我像几岁的人？”
　　“我看你只有二十岁。”
　　“哈，原来我这么年轻，太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杜朝若还是很高兴的，她可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了，一下年轻七八岁，那可是赚了。
　　“唉——姐姐，想不到你真的对自己一无所知了。”俞文筝情绪低落了一下。
　　“是啊，想想都伤感。”杜朝若摆出一副伤感的表情兀自摇摇头道。
　　“姐姐，要不我们偷偷去看他们演出吧！”俞文筝突然出了个点子想逗杜朝若开心。
　　“好啊，不过今天恐怕不行。”杜朝若看着躺在床上手脚乱蹬的宁儿，心想出去也必须带着这个孩子，可是抱着他出门太累，看戏也看不好，于是又道，“我还要做个工具才行。”
　　“什么工具？”
　　“就是能带上这孩子的工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先想想怎么做。”
　　“嗯，好的。那我们明天去好了。”
　　“好的，再见。”
　　“再见。”
　　等俞文筝走了，杜朝若就开始静下心来思考她来到这个时空后的人生了。

　　第二天，杜朝若用一张床单做了个婴儿背带，然后把小宁儿挂在胸前，就带着跟俞文筝一起去文昌庙看戏了。
　　俞文筝对她的背带赞不绝口：“姐姐，你可真聪明，绑着这个背带抱孩子可是轻松多了。”
　　“嘿嘿，文筝，等你有孩子了，我做个更精致的给你。现在这个么时间匆忙，做得还是有些粗糙的。”杜朝若笑道。
　　俞文筝腼腆地嘟囔道：“我还小呢！”
　　“嗯，小呢，所以什么都不要急啊！”杜朝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
　　俞文筝红着脸低着头灵活地钻出了船舱，杜朝若抱着孩子也跟着出了船舱。
　　两人上了码头，走过一条长长的青石街，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文昌庙。文昌庙在这条岔路的尽头，飞檐斗拱、殿宇高耸，庙前有个青石板铺就的大广场，广场连着路的两边都是茶楼食肆等各色店铺。
　　此时的文昌庙前，舞台上生旦净末丑轮番上演，舞台下人头攒动，连两旁的店铺里也站满了人，喝彩声伴着乐器的伴奏声和优伶的歌声此起披伏，端的是热闹非凡、气冲斗宵。
　　杜朝若和俞文筝还没走到广场上，就被人流堵在了路中央。杜朝若见前面太挤了，就拉着俞文筝钻出了路上的人流群，站到一旁一家茶楼的门口台阶上。
　　“文筝，我们别往前挤了，小宁儿吃不消的。这里还算宽松，我们就在这里站着看一会吧！”杜朝若两手护着怀里的孩子道。
　　“可是……被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呀！”俞文筝昂着脖子向前望去。
　　杜朝若也抬起头越过前面人群的头顶去看舞台，眼前全是人头，只能在缝隙中隐约看个大概，苦笑道：“嗯，确实看不清了。”
　　正当两人犯愁的时候，对面茶楼里出来一个小伙计，挤到杜俞二人面前笑容满面道：“二位姑娘，我们茶楼二楼还有两个位子，你们可以上楼去看戏呀，那里看得可清楚了。”
　　俞文筝一听，眉开眼笑地望着杜朝若直点头。
　　杜朝若沉吟了一下道：“多谢小哥好意，只是我们没钱喝茶。”
　　“我们二楼被一位爷包场了，还有两个空位，那位爷见你们两个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怕被人群挤坏了，就让小的来请二位上楼看戏的。这是那位爷热心做好事呢，不要你们破费的。”小伙计继续把音调放软、把笑容扩大。
　　俞文筝听后早已按耐不住，拉着杜朝若就道：“姐姐，那我们就去吧！”
　　小伙计见状立刻在前面引路，杜朝若被俞文筝拉着不好意思再拒绝，就跟他们跨过青石路，来到对面茶楼的二楼。
　　二楼整个楼面是个大厅，除了几根粗壮的梁柱，只摆了几样花几香案，厅中间放着一个养着金鱼的大青花瓷缸，只在临窗放了几对桌椅供人坐着喝茶聊天。一切的布置称得上是个洁净的雅座了。
　　茶座上坐着两个三十左右相貌普通的文士，一个头戴黑纱方巾身着青布道袍，看上去神情颇为拘谨，一个头戴翡翠逍遥方巾身着金丝寿字红绸道袍，这一身就十足透着土豪气质了。青衣文士对她俩微微笑道：“见两位在楼下挤得狼狈，就让小二把两位请上楼来看戏，唐突娘子和姑娘，还请见谅！”
　　杜朝若对他俩鞠躬行了个礼道：“多谢两位相助。”
　　“娘子请坐，小二，给娘子和姑娘上壶上好的红茶。”那位文士殷勤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只是来找个地儿看戏的，没带钱，也不能让两位相公破费不是？”杜朝若连忙笑着拒绝道。
　　那两个文士看着杜朝若紧张的样子，相视一眼，青衣文士就对小二挥了挥手，小二弯着腰一声不吭就退下楼去了。
　　“那就不打扰了，两位请看戏吧！”青衣文士道。
　　杜朝若拉着俞文筝坐到了临窗的位子上。此处看戏有居高临下之势，距离又不远，戏台上的一切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此时，戏台上正上演《西厢记》。
　　张生说：“红娘姐，请你帮我带封信。”
　　红娘说：“你要把“红娘姐”三个字头尾去掉，只叫当中这个字。”
　　张生说：“难道要叫你‘娘’不成？”
　　红娘说：“不是这么个叫法，要叫‘我那滴滴亲亲的娘’，我才给你带了信去。”
　　张生对桌下琴童说：“不要出来，不许出来。”然后对红娘说：“我那滴滴亲亲的娘——”
　　台上的小生和贴旦演得生动有趣，台下的观众看得哄堂大笑，连杜朝若这个对昆曲艺术一窍不通的留洋博士也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俞文筝早已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她凑到杜朝若耳边道：“姐姐，你看那张生可演得好？”
　　“唔，好，非常好。哎，他是我们班子里演小生演得最好的吗？”
　　“那是当然。不但小生演得好，那些冠生、武生他都能演得很好呢！”
　　“哦，我明白了——”杜朝若恍然大悟，小声凑到俞文筝耳边道，“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他’嘛！”
　　“嗯……”此时的俞文筝又红潮满面，回答的声音低如蚊蝇。
　　“他叫啥名来着？”杜朝若思索着道，“俞班主曾经把班子里的人都给我介绍了一回，但……瞧我这脑子，淹过一回水后就好像真的进水了……”
　　“他叫沈歌苏。”俞文筝小声地提醒她道。
　　“对对对，这名字蛮文雅的。”杜朝若连连点头道
　　“是我爹取的。”
　　“你爹蛮有才的，这个剧本是你爹编写的，还是现成用的老剧本？”
　　“这个剧是老剧了，不过是重新编写过的，我爹没这个本事编的，是汤先生编写的。”俞文筝道。
　　“噢……”杜朝若随口敷衍着，心底里暗暗思忖着：想不到汤星颜倒确有才华，记得中学里老师讲过元朝四大喜剧，西厢记是其中之一，此时已是明朝时期，人们对此剧早已耳熟能详，能演得这么有趣，这么受人欢迎，那肯定还是要花点心思重新编创一下的吧！
　　正在杜朝若思绪连篇的时候，一张丑脸从她们身后凑到她和俞文筝中间来，露出黄牙猥琐地笑着道：“姑娘，戏好看吗？”
　　杜朝若吓了一跳，立刻拉着俞文筝转身后退，但后面退无可退，俩人已经抵在了二楼栏杆上。
　　“你想干吗？”杜朝若厉声道。
　　这一声断喝，把杜朝若胸口抱着的小宁儿吓得哇得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