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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奇点3 ...

  •   只得磕了头对燕翎谢罪道,“小妹乡野之女,不知礼法,还请世子爷饶恕。”他随即立刻跪下磕了头。“小的参见世子爷。世子爷万安。”
      未秋一听此言,身子先僵住,随后自下颌至脚尖整个筛糠似的抖起来,极快速地挪下了树,搀着哥哥的肩膀也一并跪下了。
      谁知燕翎竟浅浅笑了,也不恼:“坊间传言罢了,麻子我不知从何说起。从前围猎时是摔断过腿的,后来沈太医都给治好了。”
      “你就是母妃说新来的那个?”燕翎仍是坐在槐树粗壮的枝条上,风过,碧绿的叶片窸窣作响。
      “正是。”阿靖说着,对着他妹子道,“你还不给主子磕头!这成何体统?”妹子肩膀不住地抖,依言照做了,阿靖哪里忍心在这时候继续骂妹子,但是不骂,只怕要惹得主子震怒,就不是骂两句能解决的事了。他紧张地将眼风扫向燕翎,后者的面色却立刻显出一丝嫌恶来。阿靖心下一凛。
      谁知,他想错了,这嫌恶不是对着妹子,而是对着他这句看着最合乎体统的话。燕翎竟道:“刚刚那姑娘做的,没一点儿不对,她很好。”他说着望向未秋笑了。“在我这里,没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混账话。都起来吧。”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总是显着一种别致的温文,儒雅却没有老儒的迂腐气,和着槐树一样,素净但清香袭人。在他身后去那槐树倒像是长者伸出慈祥的臂膀,托举起树上那一个森林之子,摇曳阴阴夏木那青碧浅绿色泽,被燕翎映衬得再看不出老槐的苍劲狰狞。
      未秋闻声,顿时又不害怕了,自阿靖身后钻出来,脸上又是晴空万里般的天真烂漫,方才一切仿若清风无痕。
      燕翎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主子的话,小的今年十四。还请主子赐名。”阿靖拍拍膝上沾的落花尘土,向燕翎恭敬道。
      燕翎眸中又浮现出嫌恶的神色来,淡淡道:“你还比我大一岁呢,从前就没有名字吗?”
      阿靖眸光又是一凛,随即略去了三分用以自保的奴颜:“有。”他干脆答道,“叫阿靖。从前码头上讨生活时,伙计们浑起的。算不得好名字,怕主子听了不喜欢。”
      燕翎低下头,随意翻了翻手中的书——那的确是诗经,阿靖看见了其中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燕翎也不看他,淡淡地还是用那别致温文的口气,柔声道:“那你继续叫阿靖吧。我觉得很好。”
      须臾他又笑着转向妹子,那双极精致的杏仁眼眼角在笑意中微微挑起,不待他发问,阿靖妹子早撇了嘴抢先道:“我不想叫原来的名字。哥哥在码头上扛大包,是得有个响亮名字好叫唤。我在昆曲班子里演小鬼,他们就都叫我小鬼头了!”
      燕翎被妹子逗笑了,阿靖忙说:“那你还不让主子赐你一个。世子爷手里是诗经,里头全是好名字。”
      这话一出,燕翎看他的目光到明亮了几分:“你识字?”
      “从前家母小作坊未破产时,小的上过几年学……”但他没说完,话头又被妹子抢了去,“我也识字的!花旦姐姐看不懂戏文,还是我念给她听的。我要自己起名字!”
      燕翎笑:“那你自己说,想叫什么?”
      “未秋,我要叫未秋。”
      “姑奶奶,起什么名字不好?哪有随便找一个戏文里的人名就套自己头上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阿靖道,他心里隐隐觉得不祥,这是姑苏城那昆曲戏班子麻师爷自己写的一出新戏女主人公的名字。是个好女孩儿,端的是聪明机灵,英勇果断的。但后来麻师爷投了玄匪——也就是番薯说的共治会,这出戏是他最后的一出。
      “写戏文的麻师爷说了,未秋是再好不过的鼎盛年代,我要做未秋!”
      燕翎仍是笑着看向她,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丫头:“你好,未秋姑娘。”
      问过姓名,阿靖觑着燕翎的喜恶,谨慎且恭敬地道:“敢问,我们是去哪里办事?”
      “我缺个识字的帮我看书房,你跟你妹子就都去那里吧。晚上戌时麻烦你们点好一支蜡烛,我去那里读会书。谢谢。”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折煞小的了。”
      “没什么当不得的。你们先让四娘领你们去书房看看吧。我在树上坐一会儿,不要叫人找过来。我不喜欢。”燕翎淡淡道,向后一仰,靠在槐树粗壮的枝干上,和着春初的晚风,翻阅那半卷诗集。
      阿靖领着妹子走了,燕翎的轻声吟诵在春初清浅的晚霞中飘散。书房在槐园东南角,院中那一株极其宽阔的槐树似乎将它的绿荫洒入这小院的每一处角落,生机了每一寸墙角的灰白。阿靖和未秋在书房边上下人住的小屋安顿了下来——其实也是极简单的。
      推开书房盈满葱茏翠色的窗,一束槐枝正低低垂在窗外,槐花尚未全开,只先发几朵清芬,淡盈盈,香了满屋,一并为书香墨香添了三分俏丽。未秋笑着搬过一卷《南华经》放入和其他几卷一并归入书架左侧,对哥哥道:“我觉得这翎二爷真好。”
      “你觉得他好啊?”阿靖理着放乱了一套《礼记》,将《大学》《中庸》几章按次序规整停当了,四顾无人,才悄声对妹子用江南的方言道,这话跟姑苏话像的很,却又有些细微的差别,“侬还是留着心,我想法子日后让侬到燕榕晚郡主跟前去。我看这翎二爷,不是个能成事的。”
      “为什么?”未秋不解。
      阿靖放下书,拉过妹子的手,郑重道:“你想一辈子做奴才吗?”
      “不想啊。可翎二爷也没拿阿拉当奴才看啊。”
      “妹子,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真怎么写?”阿靖一说正经事就又不自觉换回了雅言京腔。“首先,那些传言无风不起浪,你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者,就算他人好,他一个人待你好,你能保证天底下所有穿绸裹缎的公子娘娘们都带你好?你知道卖身契是什么意思?我们的这双手,这个人都卖给主子了,跟着木头板凳是一样的,主子想砸了扔了,那板凳能说一句‘不’吗?人好是天底下最不顶用的事。单看翎二爷住这个院子,就这么点下人,他就是不受待见,他能帮我们什么?”
      未秋看着他不解道:“哥,我不明白……”
      “哥和你,不会永远是奴才,等熬过了这两年,攒下了银子,哥立刻求了恩典,把咱们再赎一个自由身,到那时,即便仍在府里当差,想走、想考科举,法理上,主子是拦不住我们的,但情理上,也得主子点头,还得肯赏恩典替你引荐。十年前皇后娘娘恩被四野,开了女科举。翎二爷就算不拿你当奴才,他有那闲钱,有那份权势供你去考?哥不能看着你以后就只有给胡子都白了的老爷当小老婆一条路!郡主不一样。跟了她,你才有指望,听懂我意思了吗?”
      未秋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怔愣住,但她很明显听懂了,点点头,眸中闪出落寞的神色,问道:“哥,那你呢?”
      阿靖低下头,沉默片刻道:“眼下这世道动荡得很,一边吴王和太子夺嫡,那边玄匪已然竖起旗子,说要烧了龙椅,再没有皇帝了。我也想法子看吧,总不好刚到这儿就都离了主子去。你不必担心我,虽说世道上到处有贵妇人和开明的老爷们喊着女人们和男人一样,但再怎么说男人的路还是比你们略略好走些。但你不一样,女人不读书,就真的完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他说着,眼中再度浮现出码头上,他在汽船呛人的黑烟浮沉直至窒息,在每日黄昏拖拽着极为沉重的身躯回到劳工宿舍,伴着他简陋潮湿的硬板床下,灰老鼠窜动肥硕身躯夜夜笙歌吱呀叫个不停的吵闹中入睡的场景。好容易沈家人搭救,他自那太湖边上被油污腌渍得黑臭彻骨的泥潭里勉强拽上了岸,他要爬上去,爬得更高,再也不回去。王府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阶梯,所有的主子也是台阶。燕翎显然不是一个好台阶。
      阿靖揉揉妹子的头,打发她接着理书去。燕翎说得没错,他的书房的确没个懂文墨的人打理,书乍一看放得整齐,却是按着封皮颜色分的,一套一套的书都乱得不知在何处了。《礼记》后面竟是一本《诗经》,他又想起今日初见燕翎时他所念的那卷《诗》了。不由得取下,好巧,一翻正是《小雅》一卷。他随手捻过微黄的纸页,年岁更沉淀了诗的厚重,如葡萄酒酿出醇香。翻至燕翎今日所读的《采薇》,阿靖不自觉停下,随意阅读着。清新隽丽的诗配他清新隽丽的字迹批注。
      他眸中却看不见诗,只是透过诗经边上那蓝墨行楷字迹,又想起了燕翎,他真的会是一个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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