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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奇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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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阿靖收拾了两包袱的行礼,拉着十二岁的妹妹,在从前他母亲杨握缨故交沈太医的引见下,进了吴王府当下人。
阿靖拉着妹子满面风尘地擦了擦头上汗水,自沈家那没有车帘儿的牛车上下来,面前一道平整如同九万丈华山悬崖的红墙横亘过他全部的视界。
刚入王府的第一天,他手里捏着写着自己和妹子名字的卖身契,走在王府里宽大的庭院游廊中。低头,卖身契上那朱红的篆字印章鲜艳得似乎有些刺眼,让他不忍去看。但真要说,失去了最后一丝自由,那份堪比碾碎他膝盖骨的屈辱感,却被太过漫长的疲惫而冲淡了。若不进王府,最多三年五载的,那极为沉重的茶包或是货物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要他一歪身,倒在退潮后太湖畔那蟹壳青的泥潭里,他便再也醒不过来了,就像和他一并拉货的大柱、壮子一样。
他紧紧拽着身边的妹子,怕他一不留神,这姑奶奶小祖宗便能像个孔明灯似的飞了,再也寻不回来。阿靖眼中所见,是王府门前的荷枪持剑的护卫,是那吴王正殿高高刺向天空的飞檐——而这一切刻印在他心里只剩了两个字,权力。但他妹妹永远是欢天喜地,眸中只有石狮子、风铃和她从未见过的新奇花卉。
远远望着青瓦白墙一痕。管事的丫鬟指着前方向他领路,说前方月洞门后头就是他今后主子的院落——名字也简单,叫槐园。阿靖望去一株看着能有上百年岁数的老槐树葱葱茏茏自墙后探出那高峻得有几分压迫感的枝条。
那丫鬟说她叫玺寒,看着打扮是个颇有头脸的人物,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不小了,人人都唤一声:姑姑。
于路,阿靖陪着玺寒半奉承半攀谈地拉了小半个时辰的家常,又塞了他自己身上仅存的几两银子,只听她叹息地拒绝了他的银子道:“多伶俐孝顺的娃子,王妃怎么就点了名分了你到那最不争气的翎二爷屋里呢,以后我定然关照你,只这一件,我帮不了你。”
阿靖讪讪收回手,觑着王妈那长吁短叹的表情,不由得又想起那坊间对这从来不出门的小世子燕翎的传言来。
槐园那木底金字的匾额是一扇月洞门,里头站着来接他的一个年长丫鬟,看着三十五六的样子,五官很是温和,经王妈介绍说:她叫四娘,是燕翎乳母。四娘一开口是浓重的吴音:“哟,你们是新来府里的伐。快进来,快进来。”
“这个是侬囡囡啊,老嗲额嘛。”她瞧着阿靖身后跟着的妹子,笑着夸他妹子可爱。
阿靖刚刚放下和管事婆子虚与委蛇的那副让他自己都恶心的嘴脸,又强撑起爽朗的笑容操家乡口音和四娘道:“伊屋里厢皮得很。就是长了张团子脸。”其实这话也算不得谦称,妹子搁家诚然是天天上房揭瓦。
“靖子哥,你这是说啥呢?”闻声,妹子先跳起来,扯他袖子。
阿靖忙低声喝住她,他说正事惯不喜欢用方言:“你安静点,这里是王府,规矩大。”
按规矩,新来的杂役是得见过主子领吩咐的。走过那月洞门上题着“槐园”两枚金字的木质牌匾,四娘拉着他们去了正殿,路上问了他们年岁、姓名,阿靖笑着一一都答了,只是在四娘看不见的角落,他才敢稍稍流露出疲惫与落寞神色来。他低头注视着妹妹,她精力旺盛地直直盯着那老大老大的老槐树,春暮时节苍劲的枝条上一片簇新如碎玉的翠叶——她太小了,是不能理解他的,也幸好,妹妹不用理解他这些苦。
耳畔四娘温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阿靖像是北朝送来的机关小人那样猛地拧了发条似的,脸上又显出笑来。但他实在没力气集中注意去听,他的思绪断断续续地飘荡着,猜想这位世子翎二爷到底会是个什么人物?
槐园之中,四顾草木萋萋,偌大的院子不见几朵姹紫嫣红,若有也只是后院浅碧的槐花高悬越过矮院檐角摇曳了满庭清香。阿靖实在难以将在苍翠中如此平和的槐园,如此温柔的乳母,同一个可怕的主子联系起来。
又或许,他是个斯文变态?!那岂不是更恐怖!
进了槐园正厅里,燕翎却不在,院子冷冷清清只一个下人在如今尚且碧绿的枫树下扫地,只说没看见。
再去书房,燕翎也不在。
偏殿,又不在。
前院里,更没人了。
四娘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道:“翎二爷是三位小主子里最小的,比侬还小一岁,性子喜静,不大出门去,不让下人跟着,整日间都是自己乱逛。我先带你们安顿下去吧,翎二爷晚上自然会回来的。”
这主子不是性子喜静,是有些孤僻吧。阿靖猛地脊背一凉——该不会,真应了那“嗜杀成性”的传言?
四娘拉了阿靖和妹子到下人的住处先安顿下,给他们翻出自己小子和闺女年幼时穿剩下的衣裳给了阿靖、未秋几套,一番寒暄,阿靖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我听外头人说,小世子是不是得过天花啊?”
四娘一愣,面露难色:“你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吧?这件事,别问,想也别去想就是了。”
阿靖闻声,忙重重点头,可一回身,妹子人呢?
东屋里寻、西屋里找,主子没找见,妹子先丢了。阿靖扶额长叹,也顾不得应证坊间传言的真假,忙不迭忙向王妈告罪,出门去寻妹子,生怕她这天不怕、地不怕好炸窝的性子又给他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来。
一出院门,他想起来:妹子一天到晚都顶着那老槐树看。他一拍脑袋急匆匆赶至后院,谁曾想,妹子和主子一并却寻见了。这主子却真真和坊间传言是云泥之别啊。
槐树最低矮的一处枝杈上,坐着一个浅天青色衣裳的少年,怀里抱着一卷书——阿靖瞥了一眼那四字四字的格律,猜是诗经。少年面容娇好,略有些新奇地看着他。而他的妹子抱着树干正爬到一半,见他远远来了,还兴冲冲指着上头道:“哥哥你瞧,这树上也有个漂亮哥哥!”
阿靖目光扫过少年清俊纤长的眉毛和一双极美的杏仁眼。嗯,没麻子,能上树更瘸不了腿。但他的视线一落于他头上的金冠,登时吓得够呛,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上前去。
他走近了,只见妹子已爬上了树,大咧咧坐在了燕翎边上,转头笑着跟那遍身贵气的少年打招呼:“你是府里的?打今儿,我和哥哥也来这儿给翎二爷当差了。你可见到他?我们要找翎二爷领差事去。我哥打听说,他瘸腿又满脸麻子,听说很吓人很吓人,干了好多好多坏事,我哥哥跟王妈打听了,要我们快点离开这倒霉主子呢。”
“我的小祖宗,您快别说了!”阿靖又是被他妹子吓得一激灵,想拦都拦不住,只听那天青色衣裳的少年望向爬上树的小女孩,温文地勾起嘴角:“看来我不受待见的名声,都传这么远啦。”他说完,低下头指尖与膝上书页间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