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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奇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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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金陵极其寒冷的一个冬天。乱葬岗在发臭前先结了冰。天空一片灰白,仍在下着雪。
寒鸦落在一具半冻僵在泥泞中的一只手上,那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手,覆盖着一层握惯了枪的薄茧。寒鸦在少年的尸体上跳跃着,少年头戴金冠,却蒙了血雾,寒鸦啄了啄,并不合适。他身着紫蟒,颜色鲜亮,看着像是制作它巢穴的绝佳材质,只可惜,紫蟒袍胸前的一大片也被鲜血冻结住,血迹一路向上,发源于少年的唇。酷寒让少年的脸免于腐坏,他是那么英俊,尤其是下颌优美的曲线。只可惜,口鼻处鲜红的血迹让他的死状极不安祥。他一双桃花眼半睁着,长睫毛上也凝成了霜,漆黑瞳仁被落下的雪花埋葬了一半,锋锐的卧蚕眉被血痂截断。寒鸦落在少年的肩头,注视着那一双眼睛。
这个少年叫华靖,他死在十八岁。
死亡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因寒冷似乎将时间拉得更长。在少年冰冻住的大脑深处,他的记忆缓慢地消散。
远处,寒鸦再度飞翔,苍凉沙哑地鸣叫着。他回头,望着身后乱葬岗他所能看见的尽头,那地平线上一柄铁锹插在土里。冻僵的木杆之上,一片残破的宫妃的赤色披帛不知被什么粘连住,随北风飘荡着。赤色披帛指向的地方,是渺远的金色屋瓦赤色高墙的建筑群,若海市蜃楼扁片般贴在地平线上方。那是什么?那建筑很美,但是寒鸦不知道名字。
那是皇城,也是华靖死亡的地方,但现在他的记忆在倒退着,倒退到昨日的死亡,倒退道和他主子:二皇子燕翎的禁断之恋,倒退过身体的缠绵与初次的亲吻,一直倒回皇城以东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姑苏。
他死了,他的记忆也散碎了,他唯一记得的,只是那时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比如,姑苏的雾,或者说,应该是霾。姑苏原来是没有雾的,至少在他刚出生时的蒙昧时,从众人口中他得知:那天是一片澄蓝的青,太湖水也是一望无垠接天碧。
他是杨氏丝绸商行的小少爷,不是丝绸行倾覆后,褴褛衣衫,在长江口码头上拉茶包的劳工。和他一起改变的,是这座古城,现在神明恩赐的神迹最先在东方这座最为繁华的城市放肆生长,太湖畔喷薄耸立的高大烟囱一刻不歇的粗重呼吸中,黛青的层云烟拢遮蔽了太湖浩渺无垠的湖面。
正值涨潮,几层楼高的商船泊在码头边,近旁的湖水一片油腻的深绿。码头边上,一架载人过河的轻舟众人泊于近岸,一个少年将草帽挂在后脖子上,背对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悠哉悠哉,坐于船舷,将裤子管卷到膝上,赤足戏水,欸乃渔歌。
他身后那些只有十多岁的船工们在码头上打闹嬉戏,自声渐嘈杂,到被监工一声怒喝冲得立刻粉碎消散,他丝毫不管。孩子们再度扛上货物,码头像是一架巨型的机器,那一枚枚螺丝钉和齿轮再度回到应有的岗位上,重复逐渐碾碎人性的劳苦工作。
而穿过那群劳碌的船工,一个衣着朴素,但好歹干净的半大男孩行至他身后,将一枚铜板递过去,道:“喂,番薯!坐船到对岸去,一铜板够了吗?”
闻声,那名叫“番薯”的少年笑着转身,抓过铜板,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拍着那男孩的肩,看向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华靖笑道:“阿靖,你现在都是王府里的官爷了,苟富贵,勿相忘,怎么招不得赏我一两银子哇?走,上船。”转过头,这少年剪了寸头,像个小和尚似的。
“我不过是从码头工转行成了王府里的奴才,哪有那么多钱给你?”阿靖别开他的手,苦笑。那时候还没人叫他华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姓氏,码头上的长工都是喊他阿靖,叫着顺口,也响亮,更多的人,只叫他:“那个拉货的”。
阿靖上船,待船离了码头有些距离了,方扫视了一圈周遭,压低声音郑重道,“上回让你帮忙问问我今后的主子——吴王二世子燕翎的事儿,你找到了?”
少年点头,戴起草帽,遮住他头上坑坑洼洼的疮斑,便撑起手中长竹竿,在岸边岩石上一点。乌篷船便轻飘飘在镜面似的湖水上荡悠出去,离了繁华港口。
船至湖心,周遭荡漾着万顷的烟波与湖上云拢雾霭连作翻飞的衣袂一般。番薯掷锚入湖,伴着波心漾漾,轻舟随之起伏,番薯坐回船舷上,道:“王府里一共三位小主人——两个世子,一个郡主。大世子名望最盛,妥妥地将来承袭王爷爵位。郡主身为第一批和男人们一起考科举的十二名身负咏絮才的公侯小姐之一,前些日子放榜一举力压群雄摘得状元,成了翰林院第一个破格录用的女编修,金陵城内谁人不知?”
“都这么强,那二世子燕翎呢?”
闻声,番薯脸上却面露难色,踌躇了片刻,挠头道:“这二世子古怪得很,什么功绩也没听说。”
即便是无才,只要是个仁厚宽和的,那也是自己的福气了,阿靖祈祷着,只催促番薯接着讲下去。
“只是其他的流言传得很广。真假我是不知”番薯道,“但坊间都说:
“吴王二世子,生的是个讨债鬼。
“命里煞星催,三岁上头瘸了腿。
“五岁得天花,脸上麻子一大把。”
这话一说完,阿靖的脸色整个都绿了。番薯道:“反正是很丑而且嗜杀成性一人,还有很多他为非作歹的传奇故事,太假了,我就不说了。但是阿靖啊,咱也算是同富贵,共劫难,自光屁股蛋就玩在一起的发小了,我劝你一句:甭管着流言几分实,进了府,瞅准机会,能换就赶紧换主子吧。不论怎么说,二世子很不受王爷待见,这是真真的。”
番薯随后拍了拍他的肩,将那一枚铜板扔回阿靖手里:“你早不是少爷,我也早不是你家丝绸行里织工。咱只算兄弟,就不收你这落魄资本家的钱了。”
阿靖颇有些感怀,听见“资本家”三个字,望着番薯的短发,不禁叹道:“这时局你也敢剃寸头,不怕别人说你是共治会的人啊?”
番薯大笑:“我本就是共治会的人,再说不剃了,这疮好不了啊。我快没头发了都。”
“上次让你去沈先生那儿领的方子你没调了药膏天天抹上?”
番薯撇嘴道:“抹了!就是要抹才剪头发的。”他说着转头看向阿靖,随即便自阿靖的眼睛中看出了自己谎言的拙劣。
果然,阿靖挑眉看向他,只不说话。
见此,番薯只得长叹,避重就轻道:“我只告诉你一嘴。时局真的越来越坏了。皇帝已经基本下不了床,太子和吴王打起来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你这个节骨眼上被沈太医引荐去吴王府,真不一定是好事。我过两天,也不在姑苏待了,你要想打听事儿,去水仙台,找唱评弹最好的红姐儿,是我大徒弟。”
“你去哪儿?”
“跟麻师爷,去北边南北朝的边境上,北朝现在也成立了和共治会差不多的组织。”
“官府要清理你们?”阿靖问。
“不,但你就不要问了。杨之靖,你毕竟不是共治会的人。现在情况很复杂,共治会内部也开始搞那些士族派系的臭玩意了。我剪头发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反正我跟定了麻师爷,我们这一派的姑苏是待不下去了。”
番薯说着,自怀中递上一枚金属的胸针,胸针是一枚圆环嵌套着一枚正三角形:“杨之靖,虽然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但我最后还是想劝你一次,你若是愿意,共治会永远欢迎你,跟我们一起去北疆吧。就算死,也是一个自由人,而不是那些王侯将相的奴才……”
但阿靖一听见这些慷慨陈词就蹙了蹙眉,打断番薯道:“还是算了吧。”
番薯还是硬把这胸针塞进了他的手心:“以防你万一改变主意。或者你妹妹……”
“范仲书,我领了王府的差事,就已经走不掉了。我们路子不一样,你这是害我。”阿靖极为罕见地郑重唤番薯的大名。
番薯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摇首而笑,收回了别针,站起。他准备撑船回去了。
阿靖却突然打断了他:“等等,番薯。”他仰头直视番薯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真的信吗?”
“什么?”番薯先是被问得一愣,随后他苦笑了一声,明白了,“谁还不是混口饭吃。”
阿靖望着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黯淡了,但又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怅然。
番薯又补了一句:“不过,人活着,总要给自己找个盼头。我不像你,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娘,虽然死了,但还是给你留了一条路。我们,最底层的人们,除了斗争,没有别的选择可以给我们自由。”
“可那所谓的革命是要用无数无辜者的血来祭旗的,你们太激进了。”阿靖没忍住,道。
“你可以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信念。我说了,你毕竟曾经也是这个社会不公正天平中高高抬起的一方,你和我们这些从生下来就在泥潭里的人,是不一样的。”须臾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来着,仍是不放心地补充道,“你在王府里最近真的要小心,朝野若没有大变动,麻师爷绝不敢趁机让我们大部队都走的。”
“知道了。多谢。”阿靖转头看向番薯。
番薯向阿靖伸出一只手,想和他握手道别。但阿靖没有接,而是恭敬地拱手,向番薯深深作了一揖。
乌篷船在轻缓的摇橹声中,破开湖面上层层的雾,姑苏那喷吐着浊气的巨型城市的冷漠面孔再度赤裸地展现于他们面前,在堆叠起的烟云中,现实依旧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