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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囚龙4 ...

  •   燕翎因被母亲在床上拘着,不曾像往日一样爬上老槐树看风景,院子里空荡寥落得显得辽阔。阿靖接着向前走了两步,空寂的小院又猛地被燕翎卧房门外就站着好几个卫士而填塞得拥挤,他们上午时还未在这里的。只有厨房里仍像往常一样袅袅直上一柱的炊烟——四娘在做饭了。
      阿靖还未进去就看见四娘自窗边探出头来挥了挥抹布向他招手道:“哎呀,侬都跑哪个地方了伐,王妃方才看过二爷,讲这几天不能让他出门,府院里也加了些护卫。侬好生看着二爷,上树看风景淋雨吹风这样的事儿是坚决不能再干了。”
      说着,她招呼阿靖进来,将药壶用厚麻布包了,递到阿靖手里,“侬帮我把这药趁热劝翎二爷喝了吧。我这边给翎二爷晚膳煮的砂锅粥得看着,走不开。”
      阿靖点头应承了,他注视着燕翎卧房门口陌生的侍卫,这一切却让他的心神不由得更加紧张。就好像,一只老鼠在大地的细语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它知道地震将要来了,但是它不知道何时回来,来得会有多凶猛,会吞没多少生命?它会成为幸存者独享大灾之后的遍地黄金,还是成为黄金之下的白骨臭血的一份子?而最让阿靖心烦的,正是能够脱离码头的泥潭,爬上王府这级台阶,就是拜这场即将到来的带着血腥气的风暴所赐,他没有离开的权利。
      行至燕翎寝处,推门入内,卧房里中装潢和他本人一样是温文别致的,进门迎面一道极薄的木照壁,雕镂出极简的几笔山水痕,与其前小桌上汝窑长颈青瓷瓶中一支槐花相映成趣。
      他向右转过那槐花瓷瓶,照壁正后方凿了一扇小窗,外头槐枝低垂,影透窗纱,因天色渐暗,而显出灰色,似墨染的绢本花鸟图,只是隐隐色散出三分青,像上好的瓷釉色。窗前一方搁了文房四宝的书桌,东西都是整整齐齐。再往左,便是燕翎的床榻。
      燕翎散着一头青丝,背靠一方月白的软枕,他沉默着,如同一尊极美丽的北朝的大理石雕塑一般乜斜双目,淡淡望着窗纸出神,身前摊着一本薄薄的书册,不是《诗经》亦非《楚辞》,也不是那北朝的小说,而是一本《礼记》。
      “世子爷,药来了。”他说着,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
      燕翎甚至没有转身看他,他显得很阴郁,也用极沉闷的语调抗议道:"不吃。有病没病有什么差别呢?"
      自阿靖入王府这一个多月以来,燕翎从未显出过这种神色。但现在,他自己的心思已经足够纷乱,像是即将跟着他竭力在心底筑起的堤坝一同疯涨的潮水。甚至他根本不在这儿,一切精神的阿靖仍然在回想着王妃的那些吩咐,在惊恐与对未来的极度不确定中惶惑着。
      他只是想快点结束这项差事,走到他近前,竭力用最温和的语调劝了一句,将药壶搁在燕翎身边的小桌上,却发觉,其上仍摆着他的午饭——那几乎是一口未动。燕翎看着他走进了,别过头去,极低声地似乎是嗫嚅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阿靖问。
      闻声,燕翎眸中一惊,又立刻平复了,他缓缓直起背,竟然身子前倾拉住阿靖的手。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阿靖有些惊诧,只见燕翎眸子向下低垂,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似乎他真的病了,但是不是□□上的。阿靖不由得去想,王妃跟他说了什么?他真正的病因不是那场雨,而是王妃。
      燕翎像是用尽了几乎全部的力气抬起眸子,勉强笑了笑,看向阿靖,道:“我刚刚是说,你能帮我到槐树上看一眼日落吗?”说完这句,他又缓慢地向后靠下身体,半躺在榻上了。
      阿靖被他瞧的有些晃神,他从来不会这样的,面对王爷王妃时也绝没有燕翎抬眼向他一笑时的慌乱:“二爷先喝了药吧。小的……我收了药壶就帮您去看。”
      燕翎仍是坚持着:“请你先帮我看一眼吧,我马上就喝。”
      “我答应二爷,但二爷也要答应我,喝药而且正经用晚膳。好吗?”阿靖指了指那凉透的午饭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他对此作出的解释是他惊叹于自己能在这样纷乱的心绪中保持对主子恪守的本分,不要断绝自己往上爬的路子所做出的谄媚——但是他真的有那么功利,有那么冷血吗?还是他装得太好了,这竟然那么像一句发自内心的关切。不论王府里有多么的腥风血雨,燕翎是那样干净啊。他的生病似乎也是因为他太干净了,在这泥潭里,他不可避免地窒息。阿靖想要竭力维护燕翎的洁净,更像是在死守他心中最后一点澄澈的鲜红。
      燕翎疲惫地笑笑,只是弯了弯眼角和唇际:“好。我试着吃一点。请你帮我这个忙吧,谢谢你。”他这笑突然在阿靖极度纷乱的心中注入了新的无序与无法解释的迷幻,反而让他的心在动荡的对冲中平复。
      阿靖将药汁盛出一碗,端给了燕翎,又将那凉透了的午饭端了出去。他爬上老槐树,落日圆滚滚地往下坠,压着千万黛青屋檐像是要将整个姑苏都点燃。
      “你看见日落了吗?”
      阿靖闻声低头,那扇掩映与层层烟青叶片之后的小窗微微开启,窗纸被里中点亮的绿蜡而映得晕红,投影出燕翎的侧脸和他披散蓬松的长发。
      “世子爷,我看见了。”
      “它像什么?”燕翎问,但他没有给阿靖回答的机会,接着问,“那些狰狞尖利的飞檐是不是一齿一齿吞没了斜阳,像是燃烧着的一艘巨大的圆形商船被暗礁洞穿,随后沉没下去?”
      “二爷何以如此说……”阿靖此时已不再看向燕翎而是那窗边的两个高大魁梧的侍卫。
      “这是我看过的北朝一本小说里的句子。它写道:每年都有无数的北朝探险者乘上巨大的航船跨过大洋去寻找金子。当船马上就要离岗的时候,船上的他们已经走不了,深陷在狂热中更不想走,但是桅杆上的渡鸦们……它们还来得及逃走……”剪影中的燕翎端起药碗,淡淡道,“算了,我说着这些干什么?你还要做什么就尽快去办吧,不用再进来告退了。”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得像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话剁得粉碎,挑选,一些不该出现的又自己咬着牙吞了下去,说出来的只剩一张被剪坏了的剪纸。
      阿靖定定地凝视着那扇窗纸,但他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他脑中再度纷乱起来。上一刻燕翎刚刚端起碗,下一瞬只剩那一只纤细的手将碗缓缓搁在案上。
      这一刻,阿靖猛然回味出,燕翎那一句嗫嚅到底是什么。
      燕翎说的是:“我好想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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