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好秦元喜》辞筝

20、第20章

　　任尚勋接到电话时，家中的茶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任家位于紫峰镇的中心，家道衰落之前靠的都是祖辈上积攒下来的财富，一直到前几年，任尚好的父亲任行俊和人合伙创业，资金被卷，自此将祖辈的老底抖了个精光，只剩下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潦草度日。

　　但任家一直是书香门第，即便经济衰落，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恪守过去的雅致传统，紫峰镇上也住着不少这一类舞文弄墨的人，闲来无事花一个下午时间吃吃免费的茶，聊些不动脑筋的话，谁人不乐意？

　　今天下午又来了一拨人，多是邻舍友人，尹文趣的父亲尹先河和母亲钟越霞也来了。柳斯研常常拉着钟越霞一唠嗑就是半天，两个人俨然已经像儿女亲家了。如果枉顾任尚好的意见，他们或许可以如愿。

　　任尚勋接到电话时，屋内嘈杂一片，可是任尚好的嘶吼还是透过电波传了过来，几句话把任尚勋吼得晕头转向。

　　“你刚才怎么不跟奶奶一起搭公交车！奶奶现在晕倒了，在市医院！你跟爸妈马上过来！马上！废话什么！马上滚过来！”

　　任尚勋挂断了电话，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忙跟他妈耳语了两句，柳斯研对婆婆的事没有几分关心，只朝沙发上聊得热火朝天的任行俊抬了抬下巴：“跟你爸说去。”

　　没等任尚勋挤到任行俊身边把话传到，任尚好的电话直接打给任行俊。她嘶吼完的声音显出几分筋疲力尽：“爸，奶奶住院了，中午摔倒在路上，医院说情况不太好，我通知你一声，免得你当不孝子，就这样……”

　　说到“情况不太好”几个字，任尚好已经压不住哭声了。

　　他们接到路人的电话后就奔往市医院，老太太已经在病房吊着点滴了。任尚好去找医生，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奶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医生说完这话抬头，眼前这个女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半晌才问：“还有多久时间？”
　　“很难说，情况不太好，希望家属能做好准备。”

　　任尚好离开医生时，筋骨像被抽去。秦元喜和裴久波连忙迎上来，两个人看到她的表情，都像明白了什么。
　　迟念新从病房出来，说：“奶奶醒了，找你们。”

　　四个人聚到病床前。任尚好站在秦元喜身后，努力了很久，终于没有流下泪。
　　老太太伸出一只手要握她，任尚好忙整理笑容坐到她身边，问：“好多了没？饿了吗？我刚才忘记给你带饭来了。”

　　老太太微笑地看着她：“饿了，咱回家。我中暑了？”
　　“嗯。”
　　“咱回家。”她试着坐起来，可身体还很虚弱。任尚好想起之前跟杨婶说过的奶奶身子骨很棒，这会儿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烫。

　　她扶着老太太坐起身，说：“你本来说今天要回家，得缓一缓了。”
　　“有些事情我得回去收拾收拾，交代一下。跟你叔公他们……”
　　“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回去。”任尚好说，一般很少会跟叔公他们有什么往来，除非涉及到祠堂的事、生死的事。
　　任尚好截断老太太的话，说“我知道”，她心底明镜般清楚得很。

　　“这边交给久波和阿新。”任尚好说。
　　“交给我们吧，”裴久波说，“保证让营业额翻一倍。”
　　“小子有出息！”老太太笑弯了眼，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
　　“年底订婚，明年结婚。”裴久波说。
　　迟念新傲娇地撞了下他的肩膀：“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哎呀好好好，还没呢，奶奶，还没呢，媳妇儿不好娶啊！”裴久波立马改了口。

　　老太太笑得很开心。

　　在医院待了一个多钟头，没有等到任行俊和任尚勋。
　　就是从紫峰镇骑自行车过来也已经到了，任尚好给任行俊发了条消息：[不用来了，我跟奶奶明天回去。]

　　连一个开口的称谓也没有，随口叫出的“爸”比下意识打出来的“爸”，来得容易多了。
　　小时候叫习惯了，就很难改口，因为小时候开口不喊“爸爸”，任行俊是会充耳不闻，只当她在跟别人讲话。

　　裴久波和迟念新回了酒屋，任尚好和老太太要直接回出租屋整理东西，老太太叫上秦元喜一起，说：“我说要给你们做红烧茄子的，一起来，吃个晚饭。”

　　秦元喜看着任尚好，她没说话，默许了。

　　出租屋要站下三个人很拥挤，进了屋之后，老太太就躺到床上，她很虚弱，但不想表现出来，只笑眯眯地说：“小喜啊，你坐一会儿，阿好收拾收拾明天回去，奶奶躺会儿，还没到时间做饭哪。”

　　秦元喜在椅子上坐下：“行。”

　　任尚好拿出几件衣服装进小行李箱，又从柜子里拿出她的化妆包，就这样，整理好了。她将窗帘拉起一小角，挡住了强烈的光线，说：“奶奶，你睡会儿吧，我跟秦元喜下楼买点东西。”
　　“这儿采光很好啊，”老太太说，忽然对任尚好住了将近一年的屋子表现出那么点认同感，“去吧，把东西买齐了，别丢三落四。”
　　“好。”

　　楼下有一家小便利店，开这家便利店的就是前几天夜里问任尚好是不是男朋友送她回来的那位大婶。

　　这位大婶长得很亲切，任尚好身边这些亲切的大婶大多一个模样：微胖，笑吟吟，嗓门很大。大婶姓王，任尚好叫她王姨。
　　王姨一见到秦元喜，就说：“阿好好不容易带回来一个小伙子啊。”
　　任尚好拿来牙杯、牙刷、毛巾，往收银台上一放：“您又笑话我呢吧？”

　　“这是度假去呀？”王姨问。
　　“嗯，出去玩一趟。”
　　“你工作那么辛苦，是该出去走走了。”

　　秦元喜双手插兜站在收银台边，见任尚好又去买一些日用品了，他问：“她平时工作很辛苦吗？”
　　“是啊，每天都十点多十一点回来，也没见谁跟她一块儿，”王姨压低了声音朝任尚好看，“别看她天天爱笑，我倒经常见她累得慌。”

　　秦元喜点点头。

　　任尚好抱着一双拖鞋、一袋洗衣粉、一个脸盆回来，随口一问：“你们聊什么？”
　　秦元喜摇头：“没聊什么。”

　　付完钱走出去，秦元喜提着两袋东西，问：“你回趟家买这么多？”
　　“回的是别人的家，日常用品当然要备齐。”
　　“别人的家？”

　　“我上大学以后一年就只回一趟家，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因为这几天家里的亲戚会聚在一起，如果看见我不在，他们会问我爸妈。你知道，亲戚什么不会，只会问。我爸妈不想费神跟他们解释，就让我回家。他们不是想看到我，只是借我堵住一些人的嘴，免得有人说他们抛弃女儿。”

　　任尚好一顺溜说完，看向秦元喜，有些抱歉：“我怎么会突然说这么讨厌的话。”
　　“没事啊，我也有很讨厌的话，你要不要听？”
　　“好啊。”
　　“我已经好几年都一个人生活了，我爸妈除了出差还是出差，我一年到头见他们的次数还不如我被罚做卫生的次数。我的意思是，我挺乖的，一般不会被罚做卫生。”
　　任尚好弯了弯唇：“是吗，都快忘了你才高中毕业。”

　　“我小学就寄宿了，”秦元喜说，“在一所全封闭式的学校读书，我爸妈也不管我，但我很小就习惯了。其实，他们把我送去那里的时候我哭过，年纪小，以为他们不要我了。”
　　“我爸妈也不管我，”任尚好说，“只有奶奶管我。”
　　“你奶奶很疼你吧？”
　　“嗯，因为只有她疼我。你说，如果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被疼爱的既定份额，那有很多人疼你的话，这些份额就会被分割。但如果只有一个人疼你，那个人就会把你所当得的所有爱都给你，这样一来，你就会觉得她就是全世界，是全世界的爱了。”

　　“你怎么知道，只有一个人疼你。”秦元喜看着她。
　　“因为我猜，除了奶奶，没有人会匀出那么多时间爱我。”任尚好说着，仰起头看路旁大树的阴影，他们正走在一排大树底下。

　　静了半晌，秦元喜说：“也不一定。”
　　“嗯？”
　　“你说没有人会匀出那么多时间爱你，万一以后就有了。”
　　“那我还挺期待的。”
　　“你期待吗？”
　　“当然啦，谁对爱自己的人不期待？”任尚好说，“之前有人看过我的手相，说我前几年的感情一塌糊涂，要到一定的时间以后才能一帆风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知道。”
　　“看看再说吧。”

　　秦元喜低着头走路，一手一个购物袋拎着，她的手有一下擦过他的手背，很快地擦过。
　　两个人并肩走在树影下，走过一颗又一颗的树，路过一茬又一茬细碎的阳光，夏日的风不知是热还是凉，静静地吹着他们的衣裳和头发，这个午后有着出奇安静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