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32、青青 13

　　杜冼星把手里的折扇合了又开，开了又合，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一对活宝在那因为轮回这档子事争个你死我活。

　　“倘若轮回打破了呢？你既已经死了一次，鹿灵可能打心底里觉得这次投胎选的人实在不中用，已经就把他的一缕仙魂给勾走了。”周周沉吟，觉得自己分析得十分在理。

　　青青显然不喜欢周周说他不中用，白了她一眼。“你说谁不中用呢！我当时死的那么大义凛然，那刀子捅进来的时候也是很痛的好不好。”

　　周周颔首。“也不是说你不中用，就是…”她斟酌了下语言。“时为之天命，皆凡人所不能避，如果是我的话，也肯定是这个结果的。”

　　如果是自己的话，她一定早早就知道自己是鹿灵，带着鹿王把恭琴烧树的念头扼死在娘胎里。但这话是断不能说出口的，难免伤了和气，何况自己虽然喜欢跟别人争个对错出来，但也懂分寸。

　　青青听了周周的话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点头，得意道：“就是呀，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话是从他们背后传出来的，三人循声转过头去，一袭青衫恣意飞舞，紫眸里多了几分苍凉的意思。几年沧海，数载沧田，他已经多了几分世俗的成熟，但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长青，依旧还是天真如初见时的模样。

　　骊山的空气里发着些许从地底深处的凉意，大概是多年不曾蒙受半点日照，树木都长得有些苍白。子夜嘉黎踏遍五河三山四海，找眼前这缕魂子是何等难事，眼下终于找着了，旧日的五味瓶在心里尽数打翻，涌上些酸涩和苦楚。

　　长青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视线从周周身边穿过，看到那熟悉的高大人影，眼里霎时蒙上一层雾气。原来他还在找他，原来他没有放弃过他。想到这层，他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周周觉得自己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有点煞风景，于是就往后挪了两步。

　　还是挡住了。

　　又往后挪了两步，再挪了两步。

　　结果没注意看脚下，踩到了个什么柔软的物什，身体失了平衡，头往后一仰，砰地撞到站在身后那道士的下巴上，有点用力，她都觉得有些疼了。

　　周周揉了揉自己的头，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杜冼星，连忙道歉，可为了避免前面这么温情的重逢场景不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破坏，她把话放得很轻。

　　“我撞了下你，你不会介意吧？”

　　杜冼星脸上笑意更甚，先前看他们吵架就颇有意思，这小丫头明显就好面子的很，现在看她这般拘谨小心，更觉十分有趣，想听她接下会说什么。

　　周周见这人半天没有说话，想着应该是介意了。

　　而且她刚才那一下撞到他的时候颇有些用力，又没注意看脚下，还顺带踩了他一脚，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你要是介意。”她轻轻压低声音，说：“一会等他们走了你再撞回来，就是我身子骨比较柔弱，你轻一点，别撞断了。”

　　风轻轻吹过，杜冼星满眼笑意。

　　周周大概是看走了眼，觉得这道士竟还有些好看。

　　那边青青已经停止了抽泣，时隔多年异地相逢再重新拥有，大概是无数有情人心里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但幸运如青青，算是遇上了个好男人。

　　听说子夜嘉黎把西越交给了林赏在打理，恭琴和几个其他村的长老歇菜之后，西越大统，阴山界上的吊桥重修了四座，村子与村子之间来往得更加密切，大家和谐共存，朝着“两个一百年”的发展方向不断努力。

　　“你随我回西越吧。”子夜嘉黎用手抚开青青脸颊两边挂着的泪珠子，捋了捋青青额前的软发，说得十分诚恳。

　　“我现在去不了…”青青瘪着嘴。

　　“是因为林赏么？其实她因为后来那样对你，一直心有亏欠。听说你化成鬼之后，她也在四处找你。”子夜嘉黎笑道：“不过你若是不喜欢她，我可以让她回来之后去其他的村子，那些地方缺人手，她可以帮上忙，你也不用看见她。”

　　青青解释道：“我没有怪林赏，她其实很好。只是因为…我现在是一缕魂，没办法从骊山出去。”

　　其实也难为他了，他这个年纪就掉进这个无法逆转的宿命里死掉，严格意义上讲，算是早夭。

　　从前的大祭司们没有子夜嘉黎这般倾倒众生的容貌，也断不会有像恭琴这样疯狂的追求者，是以大家普遍活得比较久。何况鹿灵转生这事儿两百年才遇到一次，属于偶然性事件，所以青青纯粹就是命不好。

　　不过这次重逢之后也算是因祸得福。

　　大祭司们接受长生树的灵力后一般寿命都很长，且普遍十分长。活到两百岁也不稀奇，命根子硬点的苟延残喘个四五百年也是轻松得很。这么一算，青青作为鬼魂只要中途不出意外，应该可以一直陪到子夜嘉黎入土那天。

　　子夜嘉黎回头看了一眼杜冼星，又看向青青说：“杜兄有办法把你带去西越，只要到了长生树身边，我可以借其灵力让你复活。”

　　“复活？”青青和周周同时惊讶地说出口。

　　“嘉黎兄还是说清楚一些要好。”杜冼星笑着解释道。“也不算是复活，只是在长生树周围时，可以借助大祭司的力量将灵魂实体化，离开大祭司或者长生树任意一方，都会魂飞魄散。所以对卫兄来说，这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复活，代价只是永远不能离开嘉黎兄的身边。”

　　青青抱住子夜嘉黎，连连点头。“我愿意的。”

　　周周听罢，也娇羞地往前挪了一步，说：“子夜哥哥，可不可以也顺便带上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杜冼星拉了回来。

　　其实做鬼的大都是想复活的，听到这词的时候，周周也难免有些心动。

　　毕竟转世投胎跟复活是两码事儿，前者本质意义上就是重新来过，把前尘往事全部给忘得一干二净，周而复始，再来一轮，如四时变迁，天地运行。但后者就不一样了，这一世没有做完的事，没有尽完的孝，没有报完的恩，没有了完的情，通通都有了弥补的机会。

　　可周周也知道，这样突如其来的激动只是纯粹出于逝者对生的渴望。

　　她断不能真的跟子夜嘉黎去了西越，再让他复活她。因为她想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人在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像子夜嘉黎这样跨越五河三山四海来找她。

　　“你叫周周？”子夜嘉黎这时走过来看她，朝她拜谢。“这些日子多谢你对长青的照顾。”

　　其实她也没怎么照拂青青，多数时候，还是青青照拂着她的。她初来骊山的时候，阿莲神经还不太正常，整日嚷嚷着要出去。骊山老祖扎在自己的夜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山中小鬼也处于放养状态，一小座骊山愣是分出几个鬼头头来。

　　初时她也不懂规矩，第一次当鬼，当得不是很有礼貌。

　　她入山那一片的头儿生前是个小官，因生前不得志，怀才不遇跳了河，死后占山为王，拉帮结派跟自己一众下属围聚在一片树荫下聊发展，聊未来，说得慷慨激昂。周周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跟着大家合群的鬼叫，拿了根手腕粗的树枝想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她紧张得站在鬼群最中间的位置，哆哆嗦嗦地掰着那根树枝。

　　“我们要把山上那块平地发展成风景带，多插一些引魂幡，挂一些白绫和灯笼，将来有条件了，还可以去下界买些彼岸花种上，门票就…”

　　咔——

　　周周不小心把树枝掰断了，声音清脆，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手上被掰成两半的，手腕一般粗的树枝，有些诧异。她力气怎么这么变得这么大了？

　　那鬼头头顿了顿，继续说道：“门票就三张纸钱，逢年过清明的时候，就一钱半…”

　　咔——

　　又断了一节。

　　众鬼把头阴森森地转到她脸上…

　　周周是被追着跑到西骊山去的，她其实不是故意的，只是才当了鬼，不晓得自己可以用出这么大的力气，但眼下这个场景大家都不是特别理性，她应该没有机会解释。

　　过了东骊山界，入了西边，看见天上飘下来一道瘦小人影。

　　正是青青。

　　周周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心中来救她的盖世英雄，应是八尺男儿，五官深刻，身材极好的人。再怎么也该是一柄长剑在手，临风意气。但突然降世的这位英雄长得眉清目秀，甚至和她的美色都有些不分伯仲，这让她不是很能接受。

　　不过好像大家都很怕眼前这位瘦小身影，想来这位英雄应该有些什么通天的本事。

　　众鬼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人群中有鬼似乎认出了这位翩翩少年郎。指着他大喊：“是他！”

　　看来英雄的威慑力还是很足的，周周已经准备好看他怎么徒手撕百鬼，一恶渡千魂了。

　　“他又要念经了，快跑！”

　　话毕，众鬼一溜烟跑光了。

　　这就是她和青青的相遇了，若是没有他，恐怕自己怎么也得少条胳膊断条腿，悲凉地拄着拐杖，站在这里。所以子夜嘉黎口中的照拂，应该是不存在的，但他既然说了，她也只好硬生生受了。

　　“其实也还好，他就是平时淘气了些，大部分时间很听话的。”周周正色，点了点头。

　　子夜嘉黎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玉簪，周周低头看了一眼，这么快就要报恩了？

　　“这枚簪子，是我当时想找两声笛时，在顾府捡来的，想必周姑娘应该能派上用场。”他抓在簪子的中心，递了过来。

　　周周看了看那枚玉白银沉的凤头簪，有些眼熟。

　　“你怎么知道我生前是顾府的人？”她抬起头来看他。

　　“天下苍生皆系在一叶之间，吾掌管长生树多年，知道的事情自然比其他人多很多。”子夜嘉黎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你知道顾府从前发生的事情么？”周周没有结果他手里的发簪，她是有些害怕的，若是真和她从前有关系，在她碰上那簪子的瞬间，想来会记起所有的事情。“那你知道我身上的事情么？”

　　“这些事，需要周周姑娘自己去找，而非旁人告诉你。”说这话时，子夜嘉黎微微抬眸看向周周身后的杜冼星，又把簪子往前推了推。

　　她看着子夜嘉黎递过来的簪子，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接。

　　“周姑娘如果害怕…”

　　“不用。”周周打断他，伸出手结果他手里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