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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青青 12 ...

  •   火烧了半个月,所有人都没能扑掉那场大火。

      浓烟滚烫,烟柱像是一道劈开天空的利刃将其分成两半。西越还活着的人说,这是天罚,四国大限已至。

      长青和子夜嘉黎把还留在村子里的尸体一具一具从房间里抬出来埋掉,有些已经没有全尸的,便将残肢放在一起,一把火舔个干净。望着夜幕中村里燃起的火堆,像是幽幽长河里突然出现一艘亮堂堂的大船,但那船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丝人气。

      长青静静看着,心情很是复杂。

      后来生活好像在慢慢回到正轨,又好像已经完全不在长青要去的路上,他一直不敢去问任何人,他怕听到真相,他宁愿一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都会的。

      长生树被烧了个透彻,往远处看也焦黑的一片。常年缭绕在树旁的仙雾已经消散,整棵神树被烧得只剩下树枝,根枝分明,好似嵌在琼宇。

      乍一看,世界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叶子,而这些被火烧成枯枝的树干,就是叶子上分明的脉络。

      子夜嘉黎没有和他谈过任何事情,就像那场大火没有发生过一样。夜里同寝时,嘉黎抱得他很紧,有时候醒过来了,他的头还枕在嘉黎的手臂上。长青还特意爬起来给他按摩手臂上的肌肉,因为他知道,一个晚上都保持这样的姿势,手会很难受。

      子夜嘉黎被他弄醒了,悠悠睁开一双紫眸:“吵醒我你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什么?”说完,长青就想到了什么似的,耳根子一红,钻进他怀里。

      他们假装外面的世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殊不知已是天翻地覆。听说沧北有人被活活晒死在街头,孩童在滚滚热浪里被烧成焦炭,无名大火从街坊里蹿起数米。还听说东海一带卷起千层巨浪,挟着摧古拉朽之势将数栋仙居玉宇撞得支离破碎,无数百姓淹死在海里。

      战火四起,长生乱象,独留这天地间最后一片寂静无声。

      子夜嘉黎其实知道一切,但他不想让长青知道这一切,他在用最后的一丝骄傲保护着他心爱的人。他是长生树的守护者,西越的大祭司,他不能接受,也不可以接受自己连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周周很理解子夜嘉黎的心情。其实大多数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都很无力,它是伊始的轮回,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一定逃不了死去。

      子夜嘉黎一直在找一个办法,一个不让长青受伤,还能让世人度过长生乱象的办法。他待在长生殿里,试图将自己身上每一滴滚过长生灵力的血传回长生树的根里,期待用这样的办法复活它。

      如果用自己的性命可以保住长青和天下,他不会犹豫。

      可直到日暮西沉,最后一丝橘色阳光收拢进黑幕里。空旷的长生殿内,那一抹高大人影虚脱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死人。

      整整一天,血抽出去又不断回流,这样反反复复,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冰凉得没有人气。

      子夜嘉黎从地上抬起头来看它,那死去的树根依旧抗拒着外界所有的力量,没有展现出一丝生机。

      有时候他一跪就会跪到晚上,都是长青发现他出门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四处找他时,才把他搀扶着回家的。

      他还去找了尚且活在人世的前任大祭司,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睛没了神采。子夜嘉黎问他:

      “我该怎么打破这个轮回。”

      老人从椅子上微微抬起头,笑得看不出表情,但他分明感觉到了那种浓厚的悲伤,就藏在笑眼里的最深处。

      他知道了,杀死历代大祭司的,从来不是岁月,而是那些让人无法接受的失去。

      他说:“在你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努力过,孩子,我们注定会失去所爱的人。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

      说这话时,那祭司眼里的光又黯淡了几分,像是在心上又割开了几个口子。

      想到这,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望着面前腐烂的树根,重重地握拳砸了过去。

      长青此时此刻就坐在屋子里,嘉黎说他在长生殿里忙着修复神树。

      窗外阴恻恻的,周围没了人声,长青反而有些寂寞,只能坐在屋子里揉着面团。他许久没有尝过家乡的味道,前一日看到仓库里还存了些小麦,便打算学着做些菜包子。他们在西越难得吃上热食,但天气转凉,他希望子夜嘉黎回来之前能吃到热乎乎的包子。

      从桌台前的窗户向外看去,阴云压天,风雨欲来,闷得让人心发慌。

      听曾经教书的先生和他说过,天气不好的时候,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世间没有什么否极泰来,只有雪上加霜。

      他之前是不信的,乐观如他,觉得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今天,他觉得一切都很压抑,压抑得让他有些难受。

      等到夜晚星月横空,他也没有等到嘉黎回来。

      长青裹了一件灰白的斗篷打算去长生殿接他,想着他应该又是在殿里睡着了,他那么辛苦,他一定更要好好照顾他才对。

      到了殿前,他听见里面有人在跟子夜嘉黎说话。

      “王,你出去看看吧,外面就快完了!”是林赏,她说:“东海要没了,大衍和北夷也没了!你再不做决定,天下就要因为长青…”

      那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子夜嘉黎手中紫光环绕,不断将气血输送到长生树的根上,可那些死去的树根依旧只是微微一亮,便再次黯淡下去。

      鹿王银色的皮毛如今已经变成灰色,长青知道它生病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这几天他去找鹿王玩时,他都了无生气,已如垂死之象。

      “你想让我做什么?”子夜嘉黎声音沙哑。

      “你知道的…”林赏的声音很是疲惫:“你知道要做什么的,你分明知道。”

      说完,她便转身跑出去了。

      长青看到林赏朝着他这边过来,他打算躲起来,但他的身后走出来许许多多的西越人,他们骨瘦如柴,神态恍惚地在长生殿前的台阶下面跪着,他们在要子夜嘉黎的一个交代,要他给天下一个交代。

      长青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踉跄倒地,他回身匆忙跑进殿里。

      殿中阴暗,林赏和他擦肩而过,来人在黑暗中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嘉黎,外面来了好多人。”他走到嘉黎的身边,说。

      子夜嘉黎放下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回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他把长青轻轻搂住。说:“我们躺一会儿。”

      长青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子夜嘉黎把他拉过来,一起靠进枯老的根络里,那儿正好是个凹陷的地方,刚好能容下两个人,就像是一切早就注定。他紧紧抱着长青,一刻都舍不得分开,他的手在发抖,抖得厉害。

      长青看见了,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他问长青:“青青,如果天下人都要死,我救还是不救?”

      长青伸出手臂环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说:“救,当然是要救的呀。”

      “那,那假如要让我失去最重要的人呢?”子夜嘉黎声音微微发抖,翻了下身,下巴抵在长青的头上。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长青抬起头来看他,生气地说:“大家心里都有很重要的人啊,又不是只有你有重要的人。”

      子夜嘉黎沉默了,鹿王在旁边虚弱地叫了一声,声音哀婉凄厉,划破黑色的空气。它散发出的最后一道华泽将殿内照亮,鹿角在二人面前如枝般凋落,碎成数截。

      殿内空寂,只有水流滴在嶙峋石块的声音。

      长青眼睛慢慢睁大,好像突然就懂了林赏说的一切,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

      他嘴巴微张,眼眶发热,想和嘉黎说些什么,许久许久,化成一个钻进他怀里的动作。

      他说:“我在家里蒸了包子,一会你记得分给外面的人吃。”长青闻着嘉黎身上的海棠花香,淡雅,温和,他想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永远记在心里。“我第一次蒸,可能味道不好,你别嫌弃,就算嫌弃,你也要都吃完。”

      子夜嘉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长青感觉到额头上有湿凉的触感,他抬起头来把子夜嘉黎的眼泪擦掉,说:“别怕,嘉黎,我都不怕。”

      他假装这一刻是轻松的,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次开始就注定了现在这样的告别。他有准备,但准备的不够充分,如果足够充分,他一定会在现在站起身来,潇洒地告诉嘉黎,他可以为他而死,为天下人而死。

      可现在,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长青在黑暗中举起自己的左手,描摹着他俊朗的眉眼,碰到嘉黎嘴唇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嘉黎强忍着泪意,声音发抖:“青青,你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长青把头埋进他的胸里,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他哭得肩膀都在发抖,却在极力克制住要溢出来的悲伤情绪。

      嘉黎说:“别怕,不会疼的。”抱着他的手微微一动,伴随着怀中人一声闷哼,匕首从长青的心脏里穿了过来。

      他闭着眼睛紧紧抱住长青,刀尖抵进他心口一寸的位置,他没有觉得疼,他不敢看,他害怕看到长青的样子。

      怀中的人挣扎着开口,似乎有话还想和他说,但匕首穿过心脏,所有的力气都在从体内流失。嘉黎把长青拉开,看着他抬到一半的手重重放下。

      他才猛地意识到,他真的失去他了。

      子夜嘉黎手足无措地看着手里的血,又看了看死在他怀里的长青,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到:“你醒醒,青青…”

      他握着长青了无生气的手,哭得声音断断续续:“我不要这天下了,青青,我错了,你快醒过来。”

      回应他的,是鹿王沉鸣,神树生辉。

      鹿灵的血从神树的根络里流淌进去,长生树在顷刻之间重新茂密生长,天地放晴,阴云顿散,遮天蔽日的海啸在瞬间化为飘落人间的细细春雨,田野间的稻子也重新钻出新鲜的嫩芽。

      无人知这一场浩劫,是因何人而起,于何人而终。

      只知后来西越之主四处寻找两声笛,想救一个人,但顾邹恒却不知因何缘由被满门抄斩,两声笛也不知所踪。

      后听闻梁山有一仙人之墓,墓中陪葬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子夜嘉黎遍寻无果。回家途中路遇一道人,听闻鬼神之说,便求他帮自己找回爱人的魂魄。

      而这道人,就是周周身边这位杜冼星。

      四周风云渐渐消去。

      以他们三人为中心的漩涡也在青青的回忆幻境褪去色彩之时,跟着一起不见了。周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连着的金线,杜冼星挥袖,金线如一条小蛇般钻回他的袖口。

      青青缓缓从混沌的意识里睁开眼,看了下周周,长叹一口气,只觉自己瞬间苍老了百岁。

      生前这一遭,过得有些过于凄苦了,虽知子夜嘉黎并不是真的想杀他,但刀刃穿过心脏的那一刻,身体带来的巨大疼痛,是真实的,具体的。

      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难以接受。

      长青摸了摸自己穿过心脏的刀口,虽然已经化作灵体,可摸到那处地方还是会有诸多感慨,他抬头来,想起那个人的模样。骊山的阴云遮蔽天日,却从未下过一场甘霖,像是自混沌初开时,便郁结出的灰色,任谁也驱散不掉,凭空渲染出几分悲伤之感。

      他当时怎么想的呢?会不会也犹豫过,挣扎过,痛苦过。

      他会吧。

      “周周,我们要不别去找他了吧。”青青看向周周,从地上拍了拍灰站起来。“总觉得还会是一个轮回,我们谁都改变不了结果,现在知道他还活得好好的,守着那长生树,我也在骊山逍遥了这么多年,反而习惯了。”

      “真习惯了?”周周觉得这货在逞强。

      “真的。”青青点头。“虽然心里依然喜欢得很,但现在想想,我和嘉黎只是在走历代大祭司和鹿灵的轮回。”

      青青说着,声音就开始发抖。

      “说不定他喜欢我都只是注定的,那么分离也是注定的。”

      周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斟酌道:“子夜嘉黎喜欢你,一定不会是因为轮回的。”

      你那么好,连我都喜欢你啊。但这话周周是断不可能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补充,她自诩是个清流女子,这么矫情的话往往都藏在最深处,何况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她骄傲的性格,突然从她嘴里莫名其妙说出喜欢两个字,只会让大家觉得她得了神经病。

      青青说道:“你看曾经那些鹿灵,书上连名字都没有记载过,若是真的和我一样可以死后跟大祭司重聚,也不会有那么多逃不开轮回,黯然伤神的大祭司了。”

      周周想了想,觉得青青说得也对,大祭司和鹿灵的爱情可能轮回的结果就是注定一死一生,若是不再相见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那就不见罢。

      但青青显然脑回路和自己不太一样,他说:“大祭司是多么高尚和神秘的职业,只有孤独才能衬托出他们的高级感吧,我如果去了,嘉黎过得那么好,会遭人嫉妒的。”

      周周觉得他说得好在理,着实不好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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