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30、青青 11

　　从那晚之后，长青便时时刻刻陪在子夜嘉黎身边，就像他身上的蛊虫，扯都扯不下来。

　　西越人对于“南风”一事的包容度并不比大衍，他们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的。但对于自己的皇帝跟个男人谈恋爱这件事，他们普遍表示没有想法，也不敢很有想法，特别有想法的已经出去自立门户了，留下的都是些没什么想法的。

　　如今大家对子夜嘉黎和长青的态度就是任其二人自由发展，至于之后能不能生出个小祭司，或者生不生的出来都是后话了。

　　而林赏在离开三天之后，衣衫褴褛地跑了回来，头发乱糟糟的，一身雪白的衣服上多了几道泥印子，她跪在长青和子夜嘉黎的面前说：

　　“王，我那天去找恭琴，绝对没有说过任何对你不利的话。”声声哀切，字字真心。

　　子夜嘉黎没有说话。

　　长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赏，说：“你快起来，你能回来就好啦。”

　　林赏凄婉摇头，说：“王若是不肯原谅林赏，我便永远不起来。”

　　其实归根结底这多愁善感的姑娘也没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单从恭琴这次不堪一击的突袭来看，林赏说没有出卖子夜嘉黎的话多半是真的，最多可能就是和恭琴产生了一些共同话题，畅聊了下人生。

　　倘若林赏真的有心出卖子夜嘉黎，恭琴也不至于输得那么狼狈且迅速，迅速到连恭琴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也不难理解，西越这地方不比大衍，大家都是在山里长大，心思还比较单纯，勾心斗角的最高水平就只能以恭琴那件事情为代表，抓住他没给长青下蛊虫的把柄鼓弄人心，企图用社会舆论搞垮子夜嘉黎。

　　如今长青的事情告一段落，其余四个村子的长老被鹿王一脚踩死了三个，大家再也没有办法在这上面做什么文章。

　　而想重新叫林赏回来暗杀子夜嘉黎更是做梦，作为长生树的守护者，再来十个村子的长老都未必能把他打趴下。历代大祭司在进入长生殿之后，长生树的能力便和他共有，对于拥有如此力量的子夜嘉黎来说，除非自己突然有一天想不开了想把自己弄死，不然一般不可能出现非自然性死亡的情况。

　　其实也不能怪恭琴这姑娘蠢，在周周看来她已经十分聪明。在得知自己对子夜嘉黎在生理上造不成什么致命性的伤害时，只能企图在心理上击垮他，谁也不会想到中途能窜出一个两百年一见的鹿王，就这么凑巧的把大家都给踩死了。

　　所以林赏这次回来，周周觉得她定不会是受了恭琴的蛊惑，从她去找周周她爹要两声笛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对于子夜嘉黎的感情之深，已经不同其他人了，因着这世上，她还没见过比自己更厚脸皮的女子。

　　最后林赏还是被原谅了，不是子夜嘉黎原谅的，是长青原谅的。但后者原谅了，前者只能原谅，谁让子夜嘉黎喜欢青青呢。

　　林赏这次也比上次听话了许多，长青找她时，她也像从前那般热情，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本以为事情都可以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恭琴又来了，还带了自己残余的部队，出现在山顶上的那片杜鹃花海里，他们以笛音相辅，唤来数以万计的蛇群，爬向子夜嘉黎的村子。

　　夜月高悬，万里无云，空气中浸着淡淡的海棠花香，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蛇群跑进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窗前，床上，屋顶。无数村民还在睡梦中，便被蛇毒无声无息地夺走了生命。这是一场毫无防备的屠杀，一觉醒来时已是一座死村。

　　长青本是不可能从这场劫难里逃出来的，但子夜嘉黎日夜与他共枕而眠，即使醒来亦是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那些蛇完全没办法靠近大祭司的身边。

　　他们是被鹿王的哀鸣唤醒的，声音响彻天际，如一首壮丽的挽歌。

　　只那一刻，乌云重聚，大雨倾盆而下。

　　长青打开房门，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那是蛇毒加剧了尸体的腐化，毒液流遍全身，接着尸身不断膨胀，最后炸开所窜出来的味道。

　　身后的人从床上起身，温柔地嘱咐他：“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于是子夜嘉黎唤来鹿王保护长青，自己着入寝时的素色长衫，赤脚走进了雨幕里。

　　子夜嘉黎环顾四周，知一切为时已晚，大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物，长发。

　　他招来银戒手轻轻一挥，紫色雾气凝出飞蝎，拖着他腾空而起，有如仙人之姿。

　　长生树的树叶在不断泛黄，枝干的树皮不断脱落，接着有熊熊火光从树脚往上窜，只是刹那便卷起燎原之火。

　　长青担心长生树，也担心子夜嘉黎，于是自己也跨上黑斑鹿王，跟上了那空中飞走的高大人影。而这一刻，鹿王竟也学会了真正的腾云驾雾，脚上祥云若隐若现，周身有仙雾萦绕，不断往上攀升。

　　他听到脚下有人在叫他，长青低下头去，看到是林赏。

　　“长青，带上我！”

　　他连忙将鹿王掉头，伸出手把林赏拉到他身后坐稳，说：“长生树好像出事了！我们快去帮忙。”

　　他们如一阵风般追向前面的人影。

　　子夜嘉黎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过头看到鹿王背上的那两个人，皱了皱眉。

　　子夜嘉黎从没睡过安稳的觉，只有抱着他时，才能睡得那样沉稳，这飞来横祸，全怪他一时大意，可他不曾想过恭琴最后会这么不理智，选择了一条鱼死网破的路。

　　他加快了速度往火的源头飞过去。

　　长青皱着眉，让鹿王加快些速度，林赏坐在他后面，靠得很近，如见面时那般亲密，她还是那个自来熟的人，而长青早已不再如从前那样拘谨。

　　她声音轻轻地，风流卷碎了她的声音：“如果是以前，王是不会让这场大火和灾难发生的，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长青不懂她话语里的含义，空中的风吹得他眼睛生疼，大雨几乎是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只希望这雨能浇灭那树下的火，浇灭村子里流出的血迹，冲散那刺鼻的腐臭味，其他的他没办法希望，也毫无意义。

　　“长青你是鹿灵转世。”林赏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长青问她。

　　“历代鹿灵都会被大祭司亲手杀死，你也不会例外，这是一个轮回！”林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长青已经看到远处有幽光四起，想是子夜嘉黎已经在和别人打起来了，他敦促鹿王：“再快一些。”

　　林赏朝着他喊，雨水模糊了她声音里带的情绪：

　　“长青，长生树死，天下将倾！如果你活着，王将无颜面对那些死去的祖先，他会是毁灭整个世界的凶手…”

　　“我不想死！”长青打断她，脸颊边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他眯着眼透过雨幕看见子夜嘉黎的高大身影，已经那么近了，再走近一些就到了。

　　鹿王轻轻落地，将他们放下。

　　长青转过身看向林赏，声音被大雨冲得破碎：“我听不懂你说得是什么，但是我不想死！我才得到他，我想再活长一点。”

　　一点点就好。

　　他说完，便自己冲进了人堆里。其实大家都不是子夜嘉黎的对手，只是他不想伤到任何一个人，便一直防守，本是应付自如，但看到长青冲进来的时候，他慌了神。

　　子夜嘉黎拂袖往他身边飞去，紫气氤氲，瞬间将周围的人震开。

　　他把他放到远一些的地方，火光将阴暗的天穹照得恍如白昼，血色染上了半边天，如末日降临，那是长生树将死的景象。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些责备。

　　“我担心你…”长青眯着眼睛，雨水从他脸上流过，他的心里不断回想起林赏的那些话，他不知道眼前的人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想去想太多，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子夜嘉黎轻轻用手把他脸上的雨水擦干净，说：“乖，回去等我。”

　　长青一把抱住眼前的人，贴得紧紧的，像是要记住他的心跳声。

　　那场大雨没能浇灭那场火，火舌舔舐着长生树的每一个角落，贪婪地将整个长生树藏进炙热的火焰里，像是不把它烧光就不会罢休。

　　子夜嘉黎在人群中看到恭琴几乎疯狂的笑脸。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把长生树烧了？”她笑着看他：“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跟那个卫长青平平安安的在一起？”

　　她以灵戒为引，将火烧得更旺，她说：“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恭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子夜嘉黎声音冷冷的，没有任何感情。

　　那人就站在大火的前面，笑着说：“来不及了，子夜嘉黎。这场火我用了毕生的修为，就算是你，也扑不灭它。”

　　子夜嘉黎皱着眉看她。

　　“这是一场无可逆转的灾难。”恭琴仰天大笑，咳出一口血来：“子夜嘉黎，我从前对你那么好，你却对我视而不见，现在，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法忘记我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卫长青很快就会死的，不用多久，很快。”她大笑地往火里走去，留下一句歇斯底里的话，近似癫狂，到最后她的笑声变得扭曲，像是卡在了喉咙里，火焰翻烤着她的皮肤，将恭琴湮灭在无声的黑暗里。

　　余下众人见恭琴葬身火海，只是片刻愣神，皆四散而逃。子夜嘉黎没有给他们机会，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只是长袖轻轻一挥，紫色浓雾霎时遍及四野，触碰到人身体的刹那，皆痛苦惨叫，化作人间白骨。

　　“嘉黎…”长青扯了扯他的袖子，一脸难过。

　　他低下头看到瘦小人影，想起恭琴的话，摸了摸他的头。“不怕，有我在。”

　　大雨像是要把整个西越都给淹掉，四周只能听到啪嗒啪嗒的暴雨声。长青抱住他，希望能暖和起他的身体。声音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害怕。

　　“我不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