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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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太阳早早落下后，一丝丝凉意才从树林的阴影里、从小楼的竹木地板下蔓延开来。
秋老虎迟迟不肯退散，但已经挡不住秋天的脚步。
屋檐上的铁马叮叮当当，屋子里却一片安静。谢离歌坐在外间的桌前，在昏暗的蜡烛下写着给星魂的回信。云容窝在屋角的蒲团上，浓重的黑暗里，她的眼睛泛着晶亮的光。
见谢离歌装好了信，她走到桌边接过。
“你之前——”她诺诺地张口。
谢离歌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云容扫了一眼里屋，连忙压低嗓音用气声说话：“你之前为什么又突然不生气了？”
谢离歌愣了愣，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不生气。”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我依然在生气，只是没有发作而已。”
“那为什么没有发作？”
“因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说道，像是叹了口气：“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是会舒服一点呀。”
“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谢离歌道：“但有些事情是只有亲身体会了才知道的。”
弱者的怒火没有任何作用。
她以为她要面对的不过是罗网、赵高和李斯，没想到居然牵扯到了阴阳家和那位皇帝的长生计划，还有苍龙七宿。
她不愿去想这背后的水究竟有多深，师兄的病情刻不容缓，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一腔执念，为了早在多年前就故去的人踏进这滩浑水中。
人不能这么自私。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床上，洛七薄薄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平稳的呼吸蓦地粗重起来。他皱起了眉，像是在用力挣脱什么。
听到呼吸声变了，谢离歌像是从梦中惊醒，连忙走到里间，点上了灯。
大概是感受到周围亮了起来，知道附近有人，洛七又安稳了下来。
见他快醒了，谢离歌转身，准备去打盆热水。
背后却突然传来洛七的声音：“阿离，你没走？”
他刚醒，声音太过虚弱，以至于谢离歌甚至听不出那是不是一个问句。
“我能上哪去？”她轻声说道。
洛七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眼中紫色的火焰驱退了障目的巫术，一片繁星重新出现在黑沉沉的眼中，亮得吓人。
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谢离歌喘不上气，她清楚地感觉到背后那灼热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赵高和六剑奴已经到了东郡，想要离开，得早做准备。”
她扯开了话题，想要缓解房间里凝固的气氛。
洛七眼神微微一动：“去哪儿？”
“你说上哪儿？”她向门外走去：“堂堂天机阁阁主，居然会讳疾忌医？”
洛七咬咬牙，无奈地笑出声：死丫头。
眼中流淌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暖意。
“什么时候才开城门啊？！”
“这都多少天了，我儿子的亲事都耽误了！”
“小点声小点声，官爷来了。”
桑海的城墙边，一队秦兵趾高气扬地走到封闭数日的城门旁，城楼上也列队站着弓箭手来防止骚乱。
“城门开——”
一声沉闷的鼓响，在秦兵的吆喝声里，铰链滑动；随着沉重的大门向两边打开，等待许久的人群蜂拥而出。
谢离歌将天机阁从桑海送来的信件卷成小条往空中一抛，打了个响指，一簇火焰凭空冒出，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回头看向车厢中昏睡的洛七，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深深地吸了口气。
桑海解封，赵高连夜来到东郡，怎么看都不简单。
她拢了下精致的妇人发鬓，搓了搓脸。
“上哪儿去的？”
“我家老爷病重，夫人带着老爷前去咸阳求医。”
秦兵一声怪笑，绕过车夫“刷”得一下掀起车帘。
谢离歌连忙倒吸一口凉气，装作受了惊的模样，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官……官爷。”
“你们是哪家的人，我怎么没见过？”秦兵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谢离歌。
“城南关家。”谢离歌示意车夫把照身帖递给秦兵。
“长得不像啊。”秦兵扫了一眼照身帖上的画像，顺嘴胡诌，一双眼死死地黏在谢离歌身上。
“夫君重病缠身，奴家日夜操劳，气色的确差了些。”
秦兵张张嘴还想说话，被旁边的同伴猛地拍了下：“大人来了。”
见秦兵不甘心地摆摆手放行，办成车夫的应星连忙一抽马鞭。
车帘落下的瞬间，谢离歌抬眼向外扫去，只见真刚与断水两人正站在不远处。
她的呼吸一乱，迅速低下头。
断水抬起手拢在耳边，对旁边的真刚说了什么。
“姑娘，六剑奴居然到了城防。”走得远了，应星才开口说话。
谢离歌拆下发鬓，又脱去衣裙露出了平日里穿着的黑色男装；她一遍扎起马尾一边说道：“断水的听觉臻至化境，希望他没有发现什么。”
应星面色凝重，默默抽了下鞭子加快赶路的速度。
“出城之后我沿途布置了阴阳节点，一旦触发，便是他们追上来了。”说着，一团淡淡的蓝光从她指尖凝聚，手指一弹便顺势飞到了路边的树梢。光芒波动了几下，便隐入树丛中不见踪影。
“到时候，你带着师兄先走，我留下断后。”
“可是——”
“赵高的目标兴许是我。”水雁从桑海寄来的信件的内容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留下一个锦囊交给应星：“若我一直没有赶来与你们会合，便劳烦你带师兄去太行山，在山下打开这个锦囊，东西的用途我都写在里面的字条上了。”
“要不我现在发信号给城里的人手？公子不会希望见到姑娘出事。”
“他们不会杀我。”
“……好。”见她态度坚定，应星只得应下。
谢离歌点点头，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洛七：“他们来了。”
说完，翻身跳下车。
树梢被用轻功的人踩动，泛起一阵阵波纹。
断水侧耳聆听，却只听见风吹过树涛的声音。
“小心点。”他说。
六道黑色的身影高高跃起，消失在树林间。
谢离歌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树丛中，指间红光闪过，一个阵法在地面上成型，仅仅一息之间，便隐没在地上。
她的阴阳术杀招几乎都是跟焱妃学的，当时急于求成，学的大多是禁术或极狠辣的术法。
如今就派上用场了。
她面朝东郡的方向向后退了数十丈远，拔出了逆鳞剑。
在生死对决的时候，连拔剑都是在浪费时间。在江湖上晃荡了那么久，她面对值得正视的对手从未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更何况听说在大秦监狱里，卫庄兄与盖聂联手对战六剑奴，也只是打了个平手。
她虽然没有自信像纵横一样与六剑奴打个平手，但全身而退还是能办到的。
可现在的局面容不得她全身而退，她至少得拼命重伤他们，才能保证师兄和应星不会被追上。
林间的风仿佛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刀光剑影从六个方向狠狠劈了下来！
谢离歌仿佛凭空消失在原地，接着又在六剑奴背后闪现。逆鳞裹挟着森森鬼气横扫出去，早已在左手上结好的印记骤雨般落下。
“阴阳术？！”真刚眼中闪过惊讶，举剑格挡。
“滋啦——”肉质灼烧声响起，六人散开，却都受了点轻伤。
不需要眼神交流，六人都不再轻敌。真刚直击，断水隐匿，乱神助战，魍魉刺杀，转魄灭魂抛出利剑封锁退路，成包围之势。
这次，谢离歌没有再闪开。
一道漆黑的影子闪过，谢离歌直面撞上真刚。她的速度快成了一道虚影，以至于其他五人的攻势都落了空。趁着这个极为短暂的时间差，谢离歌左手掐了个诀，同时右手握着逆鳞剑与真刚交手了数十招。
“剑魔”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她向来崇尚以绝对的速度打破一切花招，先发制人时一占上风，就一剑接着一剑，劈头盖脸地打得真刚手忙脚乱。
若是一对一，六剑奴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六剑奴的难缠之处就在于他们可怕的默契。
六位一体，又各自为政。
断水等五人立刻调转方向攻向谢离歌，但谢离歌的左手已经先一步掐完了诀。
弯曲的五指微微颤动，如风中摇曳的兰花。
一股森冷的寒气从他们被灼伤的伤口处扩散开，像有灵智一样钻入了经脉；行走之处，极致的阴寒让经脉一寸寸萎缩。
转魄与灭魂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率先坠落在地上，受伤的四肢一阵阵抽搐，全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乱神、断水与魍魉实力稍强，只是速度上慢了些许。
断水落在树梢，歪着头仔细听着什么，沙哑的嗓音响起：“左手！”
魍魉与乱神的目光落在谢离歌的左手上。她的右臂舞成一片虚影，左臂却极不协调地几乎不动，定睛看向左手，随着手指的一次次颤动，他们体内寒气的攻势愈加猛烈。
一道术法，居然杂糅着道家的望川秋水与阴阳家的腥风血雨；怪不得是被阴阳家悬赏，又被大人看中，点明要活捉的人。
另一边的战场上，失去了其余五人的协助，真刚节节败退，根本挡不住谢离歌的攻势。
“噗！”
一道血线飞溅而出，鲜血砸在泥土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痕迹。
即使处在优势，谢离歌依然没有半分放松警惕，时刻注意着被阴寒之气控制着的五人。
勾、扫、劈、刺——
真刚胸膛处又多了几道瘆人的伤口，动作越来越慢。
快，不一定能胜；慢，却是必死无疑的。
谢离歌却不急于将真刚斩杀，一记“踏雪寻梅”，又将真刚逼退了三步。
快了。
余光扫过不远处挣扎着站起准备冲来的转魄与灭魂，还有只差数尺便逼近是魍魉、断水与乱神，谢离歌收回了准备撤离的步子。
“铛！”
谢离歌一脚将真刚踢倒在地，逆鳞剑与断水剑相撞，金属与金属快速撞击迸射出火花，细碎的一声声撞击声几乎连成完整的一片。
见乱神与魍魉也缠了上来，她额角渗出细汗，渐渐感到有些吃力。
破空声传来，两柄拴着铁链的短剑分别缠上了她的双脚，转魄与灭魂手里握着铁链的末端向两侧一拉，谢离歌正与断水三人对峙，一个疏忽便劈叉坐到了地上，乱神与断水趁机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身后，真刚捂着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用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魍魉的双臂因为高频率的挥剑和体内至阴之气的缘故而不停抽搐；断水和乱神包住头部的黑布下渗出鲜血；转魄灭魂两人面色青白，像被剥光了御寒的衣物扔到了大雪天里似的；真刚的伤势最重，剑柄上满是鲜血，握剑的手都在打滑。
——那几乎全是他自己的血。
魍魉抬剑刺向谢离歌的左手，想要挑断她的手筋。
晚了。谢离歌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
断水的耳朵动了动，他刚侧过头准备仔细听听，却不知从那刮来一阵狂风，树林被吹得哗哗作响，堆在地上的枯叶扬到天空，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真刚眯起眼睛看向天空。头顶上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堆满了乌云，中心区域的云漆黑如墨，闪烁着电光。
“中计了！”乱神抬头，只见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一个阵法，而他们正位于阵法正中央。
“撤！”真刚抬手就想把谢离歌劈晕，准备撤离。
谢离歌抬头看向天空，紫色的眼中，一道闪电从云层里劈下。
电光大盛，鸟兽俱散。
“轰隆隆！”
洛七皱了皱眉，头一歪，撞到了颠簸的车厢上。
“公子？！”应星听到动静，喊道。
“嗯……”洛七虚弱地睁开眼，应了一声：“打雷了？都入秋了……”
他伸手摸向身侧，却扑了个空：“阿离呢？”
“六剑奴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们，谢姑娘……去断后了。”应星的声音渐渐低落。
洛七一怔，猛地拉开了窗帘回头看向雷声传来的方向。
晴空万里，不远处黑沉沉的乌云正渐渐散去。
“诛邪阵？”
洛七喃喃自语。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个黑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谢离歌眼前一阵发黑，猛地栽倒在地上。她没有动弹，干脆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想要休息一会。
她在东郡的方向布下诛邪阵，就是为了在不让六剑奴起疑的前提下将他们逼入阵法；可惜情况有变，转魄灭魂这两个不中用的，居然在她开始逼退他们之前就倒下了。为了等她们入阵，她只好与断水等人对峙而错失了提前脱离阵法的机会。
这回可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休息了一会，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她在天雷降下那一刻摆脱了六剑奴的挟制脱离了阵法，都成了这副模样；那么六剑奴就算没死也是重伤。
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
她顺着大路上杂乱的车辙前行，突然发现路中央被人扔了一截梧桐树枝。
她快步上前，手指在树枝上摩挲了一圈，指甲嵌入一条细微的小缝中用力一掰——那截看似完好无损的树枝便从中间被掰成了完整的两半。
树枝截面上，有人用刀顺着树枝的纹理刻了个记号。
“你们怎么没有先走？”
山顶上，洛七听到远处有脚步踩上树枝的声音，不一会耳边便传来了谢离歌的话。
见她伤得不重，洛七便稍稍放心。
“你醒了？身子还好么？”谢离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还算正常。
“好些了。”他笑笑：“农家的地盘里有座山，在那里可以看到最美的日出。”他的目光越过谢离歌看向她背后的晚霞：“可惜时间紧迫，只能看看晚霞了。”
“晚霞？”谢离歌愣了愣，她的目光落在洛七没有遮挡的紫眸上，那里流淌着星河，却又倒映着一片赤红的云霞。
她转过身眺望天空，那里赤红的云层镀了金边，一大片一大片堆积在天上；鸟雀归巢，天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了下来，再远处，悬着一轮巨大的红日。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