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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预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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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诛邪阵,据说是祖师爷流传下来的阵法。只可惜,数百年来从未成功使用过。”
春日的暖阳下,师父的声音甚是催眠。
谢离歌的脑袋一点一点,昨晚她熬夜练习剑法,这会儿困得不行。
洛七看不下去了,捻了个被鸟雀啄下丢在桌上的花骨朵,裹上一层轻轻的内力向她弹去。
花骨朵砸上谢离歌的脑门,咕噜噜滚在桌上。
谢离歌在睡梦中哼了一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诛邪阵可引来天雷……”
缺月爬上柳梢头,透过树叶漏下斑驳的光影。
漆黑的车厢内,洛七的眼中流淌着一片夺目的紫色,手中把玩着谢离歌的一缕长发,目光晦涩地落在谢离歌身上。
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了车窗外。
天幕下,他眼中星河烨烨生辉,就像远远悬挂在天上的那片银河的缩影。
洛七回想起师父讲课时曾提起过诛邪阵,这分明是个从未被成功使用过的阵法,为什么会在阿离手中发挥出那样可怖的威力?
话说回来,又是谁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威力巨大,却从未被人成功使用过阵法?
发梢突然在手中滑动,有点痒痒的。
他慌忙抬眼看去,是谢离歌艰难地在狭小的车厢里翻了个身。
睡得那么香,真是累坏她了。
三人连夜赶路,破晓时分,便到了墨家据点附近。
没打招呼直接上门有些不妥当,谢离歌瞄见一只谍翅鸟正在树梢上蹦跶,飞身上去把它捉在手中,几番安抚后取出之前搭乘白凤凰时失手揪下的一根羽毛,让它衔在嘴里前去报信。
见鸟儿扑簌簌飞走,应星的语气颇为不信:“这行吗?”
谢离歌回想起上次当着白凤的面失手揪下白凤凰一撮毛的场景,尴尬道:应该……可以吧。”
悬崖下,白凤捏着那根羽毛,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她不能自己用轻功跳下来么?!”
“你说什么?”赤炼从屋子里缓步走出,漆黑的眼珠从浓密的睫毛下斜斜地睨着他。
“没说什么。”白凤不想搭理她。
一条赤红的小蛇从头发里蜿蜒爬上她的手臂,赤炼看了一眼白凤手里捏着的羽毛:“那这又是什么?”
“谢大小姐来了。”白凤看了她一眼:“你去接她么?”
“小离若是想让我去接她,自然会知会我一声。”赤炼笑道:“但她却通知了你,看来是想要你去的。”
白凤见她不上当,冷哼一声,招来白凤凰飘然离去。
见他离开,赤炼脸上狡黠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抬头眺望向悬崖顶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应星去附近的据点收集情报,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赶路,天机阁送给洛七的消息便全堆在了桑海附近的临时据点。
谢离歌抬起头,只见白凤凰从悬崖下高高飞起,宽阔的翅膀遮天蔽日。它从空中落下,巨大的身体溅起一片灰尘。
洛七掩着口鼻重重咳嗽了几声。
谢离歌用手臂扇着灰尘:“你怎么来了?”
白凤居高临下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洛七身上停留了一会:“上来。”
“有劳了。”谢离歌行了一礼,伸出手臂让死皮赖脸不肯去桑海处理情报的洛七搭着,足尖点地飘上了白凤凰的后背。
“你们这一走,可是离开了好一段时间。”白凤抱着手臂,驱使白凤凰平稳地向悬崖下飞去。
“怎么?”谢离歌听出他意有所指。
白凤微微抬起头,声音在高空的狂风中异常清晰:“嬴政向百家动手了。”
应星很快送来了堆积在据点的情报,信件散落在桌面上。
“农家,大泽山,王离……”谢离歌喃喃念道,将手里的笔搁在笔山上。
之前是墨家,机关城被破,头领全部沦为通缉犯;如今是农家,被人里应外合斗得四分五裂。
下一个是谁?
是天宗人宗两派势如水火的道家,还是看似风光实则步步维艰的儒家?
阴阳家又将在什么时候被下手?阿罗呢,他又该怎么办?
她抬头看向窗外,海天相接处似乎掀起了狂风,有大雨将至。
桌子对面,洛七呼吸悠长地打起了盹。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每天精神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将天机阁的全部事务丢给谢离歌去处理。
得快点去找医鬼。
她的心中一阵慌乱,连忙提起沾了朱砂的笔在信件上批注。
墨家流沙的众人都在,卫庄兄与盖聂他们也在回来的路上,想必不一会就能到了。等师父回来了,他们就启程去太行山。
活着都很难了,天下的纷乱,又与他们何干。
“姑娘,盖聂先生与卫庄先生回来了。”应星从窗边走来。
“好。”谢离歌揉了揉太阳穴,收好信件出了门,却见只有流沙的人站在外面。
“卫庄兄。”
卫庄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丹青先生与逍遥子前去妙台论剑,尚未回来。”
“是么。”谢离歌脸色未变,心情却陡然沉重了下来。
没记错的话,妙台论剑是在八月中旬,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师父居然还没有回来。
是道家出了什么事么?得让天机阁去查查。
她回头看向师兄所在的房间。
师兄的病情刻不容缓;师父多日未归;九哥韩非的身体被禁锢在阴阳家,被人打着起死回生的鬼主意;而她自己,被赵高和罗网盯上了。
怎么所有事情都在这个时间点撞上了?!
“你们打算去哪儿?”卫庄顺着她之前的目光看到了应星和洛七。
“师兄病重,我得带他去找医鬼。”谢离歌道:“但师父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能给师父留下口信,先行一步。”
“医仙端木蓉已经苏醒,连她也治不了么?”
谢离歌摇头:“连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医鬼都束手无策。”顿了顿,她问道:“盖聂先生与高先生他们人呢?”
“他们进去看蓉姑娘了。”赤炼款款上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谢离歌身上:“洛公子得的是什么病?我擅长用毒,或许会有不同见解。”
“多谢,但是……”她叹了口气:“算了,你看看吧。”
“怎么样?”
虽说她早就知道师兄的“病因”,甚至对治愈已经不抱期待,只希望能够找到缓解的办法。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燃起了希望。
赤炼收回了把脉的手,秀眉微皱。
她没见过这么凶险的脉象,换做一般人早就奄奄一息了,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她不禁看向低着头的谢离歌,看向她发带处突兀得有些让人心痛的白玉簪。
这种心情,她明白。
而谢离歌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白皙的脸庞笼罩在黑发的阴影里:“应星,劳烦你了,收拾下东西。水缸里的蜃,别忘了。”
“你要上哪去?!”赤炼急忙握住她的手腕。
谢离歌低下头,刘海的阴影下,一双紫色的眸子煜煜生辉。淡淡的紫光照亮了眼睑和浓密的睫毛,妖异得不像人类。
“你……”眼前诡异的景象和仿佛被完完全全看透的危机感让赤炼一惊,松开了手。
紫光熄灭,眼睛一眨,眼中的星辰便黯淡了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怎么了……”赤炼看到,那双眼中流露处一点悲伤。
谢离歌没有说话,径自出了门。
蓉姑娘的房间里,墨家众人与卫庄白凤正在议事。
“让小高去咸阳宫献乐,这是想乘机杀掉小高?!”盗跖不满地叫道。
“不会。农家刚刚四分五裂,嬴政这时让小高去咸阳宫,恐怕是想招安。”盖聂沉稳的声音响起。
“他会有那么好心?”盗跖反驳道。
“小高,你怎么看?”盖聂看向了高渐离。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一个机会。”高渐离淡淡说道。
一个可以刺杀嬴政的机会。
远处的海面上卷起狂风,巨浪一波接着一波地砸向海边的巨石,水车疯了一样旋转,吱呀声不绝于耳。
秋风起,又要变冷了。
谢离歌抬起头看向天际,抬手推开了木门。
“吱呀——”
屋子里的蜡烛点着暖融融的光,床边的桌子前围坐的墨家和流沙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门前的谢离歌。
气氛一滞。
书圣丹青子的徒弟,武艺高超,性子冷淡却为人仗义。这是墨家众人对谢离歌的印象。
但几乎没有一点能与如今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谢离歌重合。
她穿着黑衣,身形单薄地站在门前,眼中燃起诡异的紫色火焰,就像一个鬼魂。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提起警惕。
“谢姑娘?”盖聂道。
谢离歌没有说话,目光从众人的身上缓慢而沉重地一一划过。
站在不远处、同样被谢离歌看在眼中的几位墨家弟子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墨家与流沙的这几位头领都是叫得上名的高手,洞察力非泛泛之辈可比。而盖聂和卫庄这两位造诣极高的强者更是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被她完完全全看透了的感觉。
他们之间短短数步的距离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拉长到极远,她的姿态像是站在高山上俯瞰着江水滚滚向前。
而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江水中的水滴。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无数水滴来时的轨迹,似乎又看到了江水裹挟着水滴将他们带向远方的行踪。
除了卫庄和盖聂,感受最为强烈的莫过于高渐离。谢离歌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最长。
他自然是不知道缘由的,下意识地顶住心中的惊惧回以注视,却惊讶地在她眼中看到了星辰。
不是对他人赞美时所说的奉承话,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还有七杀。
这南斗六星在星辰中极为绚烂。
不等他深想,谢离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飘渺,像是远远从高山之巅传来:
“你们大都会死在这乱世。”
巨浪卷起,数千斤的重量从空中砸下,被砸中岩石轰然炸裂。
不等他们疑惑,下一句话就跟了上来。她看向高渐离:“你自毁双目,远赴咸阳,刺秦失败而死。”
我们并未告诉她,嬴政下令让我进宫演奏之事。高渐离下意识地看了雪女一眼,见对方眼中满是慌乱与担忧,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
刺秦而死?
她怎么会知道我一定会乘此机会行刺,又是如何知道我会因此而死?无端说这毫无根据的话做什么?
“你也一样。”她看向大铁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咒小高?!”大铁锤浑然不在意自己也被“咒”了,嗓门像雷声一样炸开。
“等她说完。”高渐离拦住了大铁锤。
谢离歌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看向了盖聂:“你会被……那孩子杀死。”
盖聂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你们……会死在同一场战争里,死在烈火中。”她看向了卫庄。卫庄赤炼两人与她关系匪浅,她看得不太清楚,只能语焉不详说个大概。
“你的结局倒是最好的。”她对白凤说道:“侥幸存活,云游天下,旧疾复发而死。”
“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卫庄的声音低沉。
“我只是——”谢离歌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天空。
韩非无意间窥见了自己的命数,一意孤行去了秦国,还是没有改变既定的命运。
师兄将天机四处散播,同样没有一人能够反抗宿命。
就只能这样了吗?
她当然不甘心。
“不甘被宿命安排而已。”
寂静。
粘稠的沉默充斥在空气中,被所有人吸进体内,堆积在胸口上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他们这样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高手,原本并不会相信旁人对自己命运的断言;但眼下,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们:这是真的。
“既然这么说,那么,我的行刺成功了么?”高渐离看向她。
谢离歌摇头:“都没有成功。”
她看向窗外翻滚的云层:“所有人都没有成功。你,大铁锤,子房哥;所有人都没有成功。”
“张良先生也——”
“我多么希望你们,可以改变这些命运。”她轻声道。
“多谢告知。”出乎其他人意料的,高渐离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礼
“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去见医鬼,后会有期。”她勉强勾了勾嘴角,转身见赤炼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
显然,她听见了所有的话。
眼前这个妩媚的女子与多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重合的一瞬间,当年在韩国的种种不知从记忆里的哪个角落里冲了出来,迅速膨胀,在她脑海里像月明楼上看见的烟花一样纷纷扬扬地炸开。
两个曾经是闺中密友如今却形同陌路的人相对而立。
赤炼嘴唇微微颤抖,愣愣地看着她。
谢离歌松了口气,笑了笑——这次不是勉强的笑。
“保重。”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海面上的时候,他们便启程离开。
出门的时候,隐约听见山间有袅袅琴声传来,像是《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走出了很远,琴声还隐约在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