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惜狐

5、化珠

　　素斗呆立着，脑中隆隆作响，眼前飞掠过无数景象，那满城的大火，那满城的哭嚎，是的，他看过，他听过，那鲜血的红幕笼在眼前，望过去一片艳绝的凄迷，他是个五岁的孩子，也不哭，也不怕，并用手脚爬到死人堆的最顶端，向天伸出手臂，我饿，我只是觉得非常饿……
　　你是那死地里唯一的活物……唯一的……活物……
　　他把自己站成一座木雕，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毫无表情，脸色如同死灰般难看，渐渐的连眼中的光彩也暗了下去。玉华先前在封印中看到的青光又一次包围了他，他的身影在光芒里渐渐模糊。
　　“坏了，恐怕他就要化成龙珠。”黄璎惊道。
　　玉华觉得害怕，她轻声呼唤着他：“素斗，你没事吧？素斗，醒醒。”
　　素斗听不见，他听见自己体内传来一个声音，她说：“来救我，来救我。你是我的孩子，来救我……”
　　这声音连绵不绝，宛如一条柔软的丝带将素斗紧紧缚住，慢慢拖住他不让他离开，素斗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僵硬，呼吸变得困难，神智也开始模糊，然而另一个声音在此刻却如一把利刃劈空而来：“原来要杀龙神，只要毁去龙珠！”
　　泯泽挺剑直扑笼在青光里的素斗：“我原以为你是她留下的孽种，没想到你竟只是颗龙珠！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和你说什么师兄弟情谊，只管杀掉你便好了！”
　　玉华失声惊叫，见来势甚猛无力拆解，只好舍身扑上挡在素斗面前。泯泽并不将她的性命放在眼中，只红着眼，即使一剑刺杀两人也在所不惜。眼看剑已在玉华身前，斜刺里一条黄绢裹住剑身，轻轻一带，卸了泯泽的力。
　　“小孩子，在我这里可轮不到你撒野。”黄璎淡淡地说，神情慵懒，并没有把泯泽放在心上。
　　“你们为何处处袒护这个小子，若不是这小子给龙神那么大的力量，她又怎么会到处祸害人间？师父也是，你也是，明明只是一颗没有生命的龙珠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毁掉又有什么关系？”泯泽知道黄璎挡在面前，自己是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直气得血往上撞，全身发抖。
　　“没有生命吗？”黄璎微微一笑，“小虬龙，好歹你也与他共处十多年，你真的那么认为吗？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一颗龙珠而已吗？你的师父为何明知救他会有以后这些麻烦，明明知道自己犯了天条，却还是要救他？因为当他发现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颗龙珠，而是一个孩子，一个和你们一样活生生的孩子。”
　　“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她让我家破人亡，我要杀她报仇！”泯泽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黄璎冷笑一声：“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说他们要‘杀龙神’，唯独轮不到你说。龙女即使与天下所有人为仇，但对你，她偏偏有恩。”
　　“你说什么鬼话！她杀死我爹，逼死我娘，难道还是对我的恩德不成？”泯泽暴怒。
　　“小虬龙，别让莫须有的仇恨蒙了你的眼睛，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只虬龙，而你爹娘却是蛟龙，而且，据我所知，龙神发狂杀死终濡不假，因终濡和别人成亲而发狂也不假，但是终濡是死在大婚当天，他和你娘又怎会有你？”
　　泯泽呆住了，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用剑勉强撑住，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我不是我爹娘的孩子？那我是谁？”
　　“你是小小的孤龙，年幼时被妖兽追猎就要死去的时候，路过的龙女救了你，带你回东海，甚至还带你来过不周山，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小小的孩童，跟在龙女后面寸步不离。”
　　泯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他以前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个总是将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神情扭曲的女人。她是他的母亲，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也一直是这么对他说的，从他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吾儿，要为你爹报仇！要杀龙神！”
　　“龙神！”这两个字，仿佛要咬碎口中的牙方才发得出来，女人此刻的神情就如同被恶鬼缠身一般狰狞。她说：“要杀龙神，一定要杀了那个女人！”
　　一天天一年年，他听了那个故事无数遍，于是母亲的仇恨也传到他身上来，让他知道他一生下来，就背负着不得不恨的命运，为了他从未谋面的父亲。除了教会他恨以外，母亲没有再教过他任何一件事。她总是一个人在阴暗的房间里喃喃自语，抚弄着冰冷的刀锋，她让他恐惧，正如她植入他心中的仇恨一样，她看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冷漠，从来不曾温柔地和他说话，一开口，便逼着他复仇。直到她死去。
　　“你的父亲叫终濡，是东海龙王身边最得力的武士。”母亲唯有在说起父亲的时候，脸上才会出现一丝温柔，憔悴的脸才有片刻的舒展。她让他看一副男子的画像，告诉他这英挺的男子就是他的父亲。
　　“你要像你父亲一样，要像你父亲一样。”
　　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泯泽长得越来越像画中的男子，也越来越被仇恨所包围。
　　突然间这仇恨没有立场了，泯泽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直都为了报仇活着，却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那么以后要怎么办？他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心里痛得让他不堪忍受，再也站不住。
　　为什么要骗我？你们的恩怨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为什么要教会我恨，为什么让我只学会恨？
　　他想恨那个女人，那个抹去了他原本的记忆，又欺骗了他的女人，可他偏偏恨不起来。他叫她“娘”，一直叫了很多年，虽然她除了恨没有给过他其他什么，但他还是从那一声声“娘”的呼喊里，自己找到了温暖。来自母亲的温暖。他喊她“娘”的时候，她总是会望一望他的，就是那片刻的关注，是他在仇恨里唯一的向往。
　　玉华的哭声使他猛然回过神来，此刻，素斗终于化成一颗斗大的龙珠，那珠子慢慢悬在半空，逐渐缩小，变成杯口大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玉华求救地看着黄璎，黄璎却无力地摇摇头：“我的力量已经全部在支撑天柱上，没有办法再救他了。”说罢叹了口气：“没有落到龙神手里，却还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难道这都是命数？”
　　此时却见一条白色虬龙腾空而起，将龙珠衔在口中，吞咽而下。随即，只见虬龙腹中变得通红一片，如同一大块血迹。那肚腹中似乎有什么在缓缓蠕动，虬龙不时盘起身体又展开，在空中腾挪，反复数回后猛地跌在地上，剧烈摆动的龙尾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虬龙一张嘴，吐出一大滩血来，龙珠随着血液喷出，玉华赶紧上前拾起，紧紧地抱住它，怕再被虬龙抢去。
　　泯泽变回人形，脸上毫无血色，运气调理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没办法，真不愧是龙神的龙珠，我想运些功力给它，却险些被它夺走了灵力。”
　　“我还以为你想害他，真是对不起。”玉华恍然大悟，一脸愧疚的说。
　　泯泽冷冷看了她一眼，转向黄璎问：“如何能让他恢复人形？”
　　黄璎摇头：“从来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小龙珠心灰意冷，是他自己放弃了，我们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他本就是没有生命的灵物，沾染人间的血气有了生命，但毕竟和真正的生物不同，不在六道轮回之中，此时回归原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玉华又把话吞了回去，只在一边默默流泪。
　　黄璎接着又说：“小虬龙，你明日把这颗龙珠带回去给你师父，让他好好封印起来，别让龙神有机会得去。”
　　泯泽深深叹了口气，他望了一眼龙珠，他比素斗年长，却比素斗晚入师门，每年青露果成熟的时节都会听其他师兄弟嘲笑素斗刚来时的蠢事，孤僻的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但现在却想了起来，仿佛亲眼看见一样，看见那个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着果子，一颗还没吞咽下去，另一颗又塞了进来，眼泪顺着他脏兮兮的脸流下来。嘲笑他的人都是不能体会那孩子苦楚的人，他想活下去，他曾经是那么的想要活下去。但是现在，他却甘愿化为一颗龙珠，放弃了自己曾那么珍惜的生命。既然如此，曾经的挣扎求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泯泽想把他叫醒，问问他，为了什么？当初你为了什么要活下去，而现在，又为了什么要放弃？只不过是背叛而已，只不过是欺骗而已，我不是也被背叛被欺骗了吗？你化作龙珠就可以逃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我呢？我要逃到哪去才不用面对？
　　黄璎见他们一个神色黯然，一个哭泣不已，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去。风吹乱她银色的长发，她用手拢了拢，手中有了断裂的银丝，她扬扬手，银发在风中飞起，摇摇荡荡地远去了，一如那些往事，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