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惜狐

4、宿怨

　　玉华一阵头晕目眩，清醒过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废城”那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白衣少年正在察看素斗的伤势，她急忙凑过去，问：“泯泽师兄，他怎么样，你能救吗？”
　　泯泽听她叫他师兄，不免皱了皱眉头，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回答道：“伤势很重，不过死不了。你别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我听着心烦！”
　　玉华急忙应着，慌慌张张抹了抹眼睛里的泪水：“嗯嗯，我不哭，我不吵你，只要能救他，你让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时素斗的衣服里滚落出一枚琥珀，琥珀上也沾上了血迹，玉华赶紧拾起来，用衣角擦拭上面的血迹。
　　然而那琥珀又再次绽放出流转的光彩来，从她掌中骤然跃起，在空中旋转。无数道光芒从那石体中迸裂出来，只听“噼啪”几声，石面碎裂开来，那里面裹着翅膀的墨蝶刚一暴露在空气之中，便“啪”地展开翅膀，那双美丽却又深沉如夜幕的翅膀赫然抖开，轻轻扇动，竟就这般活了过来。
　　墨蝶有巴掌大小，它先抖了抖身体，展着翅膀飞舞了一圈，像是舒展久未活动的筋骨般，却无比优雅，翩然出世。最后，它停在昏迷不醒的素斗面前。
　　它轻轻触了触素斗的额，像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停在素斗胸前的伤口上。就像是回应它无声的呼唤一样，素斗睁开了眼睛。
　　他欢喜地看着这美丽的生物，轻声问：“你是为我指路来了吗？”
　　墨蝶轻轻晃动双翅作为回答，这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拿了我的小蝴蝶？”女子好听的声音。
　　泯泽和玉华都大吃一惊，他们四下看看，泯泽又凝神探了探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什么也没找到。
　　“快说，你是谁？”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
　　“我是素斗。”素斗老实地回答。
　　声音沉默了。正当素斗以为她已经离去了的时候，她又说：“我不认识什么素斗。”
　　泯泽在一旁反问道：“你又是谁？”
　　“这与你无关。”
　　“那你现在在哪？”泯泽问。
　　“这也与你无关！”那声音有了明显的烦躁，“你们怎么会有我的小蝴蝶？”
　　“是我师父云中仙给我的，说是有机缘能帮上我的忙。”素斗艰难地说着。
　　那声音“啊！”了一声后再度沉默。墨蝶栖息在素斗胸口轻轻地拍打着翅膀。泯泽等的有些心烦起来：“别管那只蝴蝶了，素斗，给你疗伤要紧！”
　　“小子，你受伤了？”那声音问。
　　“和你有什么干系？”泯泽不耐烦地说，“躲在暗处叽叽歪歪的家伙，没必要和你说那么多！”
　　“嘿嘿，云中仙教出来的好徒弟，”那声音笑起来，“小虬龙，你别乱发脾气呀。”
　　“什么！”泯泽一听大怒，拔剑在手，“有本事你出来再说一遍！”
　　“怎么，就那么讨厌自己是条虬龙吗？”那声音偏偏不罢休，戏弄地说道。
　　泯泽正怒，听到玉华发出一声轻呼，扭头去看，见那只墨蝶从素斗身上振翅飞起，它原先附着的地方，伤口竟已愈合，素斗的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已经在玉华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一道清风拂过素斗的脸颊，那声音竟一改原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厉声道：“是谁？谁修改了你的记忆？是这条小黑蛇吗？”
　　素斗一惊，尚未开口，那声音又笑了：“哎，我真糊涂，就凭她的那点造化能干什么？”说罢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既然云中仙把蝴蝶给了你……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们都是这样说话只说一半，总也不让人明白！”素斗扶着玉华，怒冲冲地说。
　　那声音轻轻地笑起来：“又是个暴躁的孩子。我本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发生，可是既然你已经来到了废城，好吧，我来和你说清楚，本来这件事，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说着，只觉得一阵风起，四周雾气弥漫，素斗只觉得眼前瞬息万变，然后忽然停顿，竟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绝不陌生。他来过这里，在梦中来过。这残缺的山，这险峻山峰，这绿地茵草。玉华和泯泽在身边不住张望，而他抬步便走并不停留。不多时便听见流水声起，山涧上的平台一如梦境。台上有一人，身着黄衣，见他们来了，遥遥一指，他们便飘然而起，直落到平台之上。
　　竟是那个在梦中击掌而歌的黄衣女子。素斗初次近看，发现她和梦中略有不同。她的面容依旧年轻秀丽，那一头青丝却已成白发，如同一匹银缎般美丽，看着却令人没来由的心酸。
　　“都长那么大了，”那黄衣女子叹道，“虽然你师父把你保护得很好，但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也知道我亦无力阻止，但在告诉你一切之前，我还是要警告你：不要再踏进废城。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已经尽到责任了。”
　　她话音刚落，素斗和泯泽同时喊道：
　　“我还要去见我娘……”
　　“我要杀她，如果再妨碍我，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两人同时一惊，随后彼此怒目而视。
　　“我娘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置她于死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知道那妖女是你娘，我连你一并杀了！”
　　黄衣女子也不干涉他们，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两人脸红脖子粗地争闹。玉华虽着急，却也插不上话，不知所措间只听到泯泽说：“那妖女杀了我爹，我娘为此抑郁而死，我求仙学道，遍访那妖女下落，后来知道云中仙是当年封印龙女其中一人，便拜他为师想找到龙女线索。天地无眼，妖女罪孽深重，竟还留她不死。我自幼便对我娘立下死誓，必杀龙女为我爹报仇！”
　　“你爹爹难道叫终濡不成？”黄衣女子问道。
　　泯泽身体一颤，对她怒目而视：“正是！我爹是东海龙宫里最了不起的武士，我娘是龙女身边尚服的宫女，他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我是他们的孩子。原本应该共享天伦，却被龙女弄得家不成家。”
　　“我娘为什么要杀死你爹？”素斗问。
　　“她根本就不正常！我娘虽然身份卑微，但与我爹真心相爱，这碍着她龙女什么事了？阻拦不成便狂性大发，我爹不愿还手，被她活活打死！”泯泽说着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黄衣女子却在一旁忍不住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泯泽怒道。
　　“我？我笑这一场场骗局何时才是个尽头。”
　　“你说我娘骗我？”
　　“不，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在骗自己。”说罢，她叹了一声，“龙女龙女，事到如今，你我都已心力交瘁，为何你还不死心？若他知道事情会到今天这地步，会不会后悔当初和你相识。”
　　叹毕，她问玉华：“小妖精，龙神告诉你，素斗是她的孩子？”
　　“是呀。”玉华回答。
　　黄衣女子微微一笑：“好，我们就从这个骗局开始。”她转向目瞪口呆的素斗：“没错，你的确是她所生，但她却不是你娘亲。”
　　“此地乃不周山，就是昔日共工与颛顼争帝所怒触之山。天柱断，地维绝，天倾西北，因而星辰北移，地不满东南。作为天柱的不周山断裂，天地几乎毁灭，女娲救世，炼五彩石补天，砍巨鳖腿重铸天柱，化解浩劫。之后，她用自己的精魄化出两只神兽镇守不周山，也就是我和我的同伴，以神力继续维持天柱，我们别于世间万物，与天地齐寿，别人都叫我们不周山上的‘守护黄兽’，因我们真身一身金色皮毛。
　　“我叫黄璎，我的同伴叫做黄霖。我们一直镇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在这万物不到之处，过着悠闲而寂寞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是龙王之女，却在尚未出世时便已经被算出是龙神转生。龙神被女娲所杀，经三劫六狱，托生转世为女身，所幸不再记得前尘旧事。她自出生起便灵力强大，天下水族无不俯首称臣，即使是她父兄，在她面前也不过是臣子而已，她便自持龙神，任性妄为，毫无顾忌。
　　“一日她突发奇想，要看看世界尽头的模样，便化为龙身，一路西行，直来到了这里。当日我们二人正抚琴而歌派遣寂寞，就见一名青衣少女翩然而至，也不说话，自顾合着琴声起舞，水色长袖舞动，和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竟把我们看得呆了。她是自我二人镇守天柱以来第一个客人，她对我们充满好奇，我们亦如是。
　　“从此她就常常来玩，一住就是好些日子，她热烈奔放，自有了她的陪伴，我们的日子丰富快乐。不过，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我知道她是龙神，即使前尘旧事已忘，但她始终还是龙神，而我们是女娲精魂所化的神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前生的宿敌，前世她因女娲而死，我怕这会成为我们后世的一个劫，尤其是当我发现她对黄霖产生了超越朋友之上的感情后，心中就更加不安。
　　“我的同伴不像我这样忧心，他认为那都是过去的事，即使我一再提醒他小心，他也不以为意，而且和龙神越走越近，我有心相劝，可龙神生性心胸狭窄，记恨于我，每每在中间离间，我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并不想与她交恶，最后在黄霖的努力下我俩化解误会，重修旧好，我以为一切都可以恢复成最初那样，却没想到人的情谊就和器皿一样，一旦有了裂纹，即使没有漏水，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了。
　　“终有一日，龙神向黄霖表明心意，要和他永生永世共结连理，但是我们的天职是在不周山维持天柱，天生就不应有情。没有情，才能与天齐寿，没有情，才有足以维持天柱的法力，情会削弱我们的力量，而我们的力量一旦坍塌足以毁天灭地。黄霖很是矛盾，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接受龙神那一片真情，但又不忍心拒绝她，我想，他心里恐怕早也有了她，再不能放下。
　　“我眼见他被折磨得很痛苦，形容也日渐憔悴，于心不忍，于是便狠下心来对他说：‘你去和龙神厮守吧，莫辜负她一片痴心，这里就交给我来支撑，相信我拼尽全力还是可以办到。我们都寂寞了那么久，早尝够了寂寞的滋味，难得有人真心爱你，你就随她去吧，不管怎样这也是得来不易的缘。’
　　“然而他却说：‘不，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正因为我们尝尽了寂寞的滋味，我更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去忍受孤独。这么重的担子你一个人担不下，你会力竭而死，天柱仍旧会坍塌，我不仅会害了你，也会成为天地间的大罪人！你放心，我会和她说个明白，我相信她绝对不是个不明白事理的人。’
　　“他就这么去找她，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应该是闹翻了。黄霖铁青着脸回来，也不说话，闷闷地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也不敢问。
　　“几天后，龙神冲上山来向我兴师问罪，我才知道，她误以为我从中作梗，要和她抢黄霖，新仇旧恨一发不收拾，拼死要来与我斗法。我好端端怎么肯和她斗气，可如何解释她也不听，她竟趁我忙于解释疏于防范之际，痛下杀手。也当真是劫，黄霖扑来为我挡下重击，当即经脉全数震断，被打回兽形。龙神见状，不禁更加肯定他因我而背弃她，但见他重伤在地，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惨然大叫了一声，急奔了出去。
　　“我本想立即为黄霖疗伤，没想到他拼死追着龙神冲了出去，以他当时的伤势之重我无法放心，想跟在后面保护他，可是他的守护力量已失，我只能拼尽全部力量独撑天柱不能离开不周山，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祈祷，希望他们都没有事。然而，他们却都一去不回。
　　“后来云中仙到此，我才知道，黄霖在追赶龙神的时候，体力不济从空中摔落，也是命中劫数，偏偏落到一个久旱未雨的地方，被愚民当作旱魃打死，还将尸体焚烧，挫骨扬灰。
　　“此城犯下弑神之罪，本该遭受天谴，天庭已经下令让此地大旱三年，大涝三年，饥荒三年，瘟疫三年。可未曾想到，龙神得知黄霖惨死后，陷入疯魔，化为龙之真身翻云覆雨，纵火焚城，一夜间竟屠戮全城，甚至将他们的魂魄打散，使他们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完全消失，导致地府乱成一团。
　　“据说当时数万天兵都无法挡住发狂的龙神，她一边呼喊着黄霖的名字，一边疯狂杀戮，渴饮鲜血，当时整个天都被映成鲜红，好在云中仙用结界封住了那个城池，不然恐怕半个天下要被她的杀气所波及。那座城池，变成了一个逃不出去的血狱，满城都是血，都是尸体，听你师父说，当时的景象可怖得几乎令他想逃。
　　“最后，乱斗中，哪吒用巨斧劈裂龙神真身的肚腹，从她被剖开的肚中掉下一团东西，混合着血与肉掉落到城里的尸堆火海中去。当时没人注意到这点，龙神吃痛，奋力冲破结界逃离，之后又被天兵找到，被封印在三界六道之外。
　　“她说你是她的孩子？她从未受孕，怎会生子？你虽是她腹中之物，却不是她的孩子。龙的体内都有一颗龙珠，那是龙的法力凝结而成，它不仅是龙的道行，更是龙的命，如果毁去龙珠，龙必死无疑，即使是龙神也是一样。他们之所以杀不死她，只能把她封印住，就是因为云中仙偷偷护住了那颗龙珠，龙神失去了它法力便减了大半，才被困在封印中。你明白了吗？你就是那颗龙珠所化，你师父在废城的尸体堆里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化作五岁左右的幼童，在那里不吃不喝长达半月，你是那死地里唯一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