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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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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素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六年光阴在眼前一一闪过,妖孽一去,多年幻象转眼成空,物是却人已非,伴他六年喜怒哀乐的人瞬时间不存在了。没有人承认她,没有人认识她,只剩下自己,被愚弄得像个傻瓜。偏偏不是别人,是自己那么疼爱、那么相信的人。可是那份疼爱那份相信,竟也是用幻象化出的吗?那他曾付出了什么?到底为这记忆付出了什么?
其他人都在熟睡,不时传来他们的梦呓声。素斗坐起来,看窗外月光如水,冷冷清清将这云界山笼罩起来。
有人在窗外轻声喊:“师兄!”
听到这声音,素斗立刻气冲血涌,摘了墙上的宝剑便跳出屋外。
她就站在那里,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五官秀丽,头顶双髻,俏生生又羞涩涩,身姿娇小,肤色微黑却细腻光泽,身穿朴素的鹅黄练功衫,虽娇柔却无半点妩媚之感,显得质朴可爱。这和素斗记忆中的脸不差分毫,足足六年时间,他们可曾有过一日相离?
素斗咬牙道:“妖孽,还敢回来送死!也好,愚弄我六年,我要你死于我的剑下!”
少女身体微微颤抖,她说:“素斗,并非六年,我只骗你三天。”
“只三天?”素斗不信,六年记忆历历在目,只三天?怎么可能?
那少女继续说道:“我来是为人送口信给你,那人送我进山,但你师父结界着实厉害,为了省却口舌猜忌,尽快将石头交付于你,便改了你的记忆,其实我入此山不过三日而已,可若无六年情分怎能轻易将石头交付于你?实有苦衷,请你莫怪。本来事已将成,却被你师父识破,若非有备而来,早已送了性命!” 她眼中恐惧更甚,身体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捂住左腹,素斗这才发现有血迹从衣服下面渗出,“那石头一旦被人发现便会自动毁去,如今没了石头,我只好再冒险来找你,带你出山。”
“我在山上与人无怨无仇,什么人要这样来害我?”素斗问。他想到那冰冷的湖水差点没过自己的头顶,便一阵后怕。那时候会发生什么?自己会在梦里死去吗?
“不是害你,”少女急起来,“她不会害你,她怎么能害你?”
“他?是谁?”
“是……”少女有些迟疑,她抬头看看天空,眼中充满恐惧,刚才还明朗的夜空现在一片阴霾,不知哪里来的乌云将月亮和星辰严严挡住,一时间漆黑如墨,云层里还隐约有霹雳声传来。她颤着声音说道,“天地有耳,此乃禁忌,但我既然要报人恩情,即使五雷轰顶而死也要和你说个明白。要见你的这个人是你的娘亲,她被人用咒术困在某处,只有你才能救她出来!”
娘亲?素斗心头一震,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素斗从小无父无母,瀕死时被师父所救带上山来,素斗无父无母……”
少女逼上前一步说:“错了!你有娘亲,她被人所害,现在生不如死,正等着你去救她!”
素斗退了一步:“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却要弄这般手段大费周折?我师父的辟魔结界天下闻名,是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带你进来?再说如果我娘亲真的还在世并被人所害,我师父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你又为什么要这样见不得人?”
“因为,”少女咬了咬嘴唇,说,“因为你师父就是将你娘亲困住的其中一人……”
素斗大叫一声,把剑一横:“妖孽休得胡说!我师父养我教我,亲如父子,更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几句谎话就想挑拨我师徒情谊吗?”
少女见他不信,急得泪水在眼中打转:“我没骗你,真的!其中种种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那人真的是你的娘亲,她被人封住,几乎耗尽元神才找到你,你再不去救她,恐怕你再也见不到她了!血浓于水,你怎么能忍心……”
素斗打断她的话,喝道:“妖孽休得胡言乱语,我学道之人,与尔等妖孽势不两立,又怎能听信于你,你快束手就擒免得我大开杀戒!”说着劈手向那女孩打去,那少女不躲不闪,正中她的心口。她“哇”地吐出血来。
“你怎么不躲?”素斗见状大吃一惊,竟再也下不了手去。
少女微笑起来,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没关系,如果你肯去找她救她,你打死我没关系。如果取我一条命能让你相信我,那我这条命便给你,拿去,你拿去!”
素斗见她笑中带泪的样子,不觉心中一动,年幼时候往师妹脸上恶作剧地抹泥巴弄哭她,又做鬼脸把她逗笑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分明清晰如昨的画面,真的只是一场连烟云也算不上的造物吗?谁有这般的心细如尘,能把这假也造得丝丝入扣,令人念念不忘?
“她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她送命吗?”
“她是我的恩人,是你的娘。我这样做,既是为了报恩,也为了让你今后不会后悔。被改变记忆的不只是你,若你说那是一场幻梦,那亦也是我的一场梦。你以为付出六年感情的就只有你吗?”少女眼中含泪,直视素斗毫不退缩。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我、那我……素斗心乱如麻。
少女见素斗还在犹豫,便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涂在素斗右手掌心,画了道绝命符。那血符一闪,没入皮肤纹理,消失不见。
“我把命交给你,如果你以后发现我在骗你,无论我在不在你跟前,你只要用这绝命符就能将我置于死地,这样你还不信我?”
素斗多年随师父学道,自然知道这绝命符的厉害,这是下咒人对自己所下的夺命咒,将其交付于立誓对象,以表忠心或者诚意。如果对方催动符咒,则下咒者立刻毙命。虽然是为了盟约而下的符咒,但对于下咒者而言十分危险,如果交付的对象有险恶之心,这道符咒就变成了真正的催命咒,下咒者必须对自己和对方都有真正的信心才行,因此鲜有人使用。
素斗见少女决心如此,对她的话不由得信了八分,他对少女说:“这可是你甘愿下的符咒,如果你对我说的都是假的,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少女听了大喜,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快走!我道行尚浅,在这结界里觉得很辛苦,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然而素斗甩掉她的手,跪倒在地。少女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云中仙背着手,正站在他们不远处,笼在一层薄薄的月光里冷冷地望着他们。
少女想起自己险些死于他手上,不禁两腿发软,也跟着跪了下来。
“素斗,你要去哪里?”云中仙问道。
“师父,弟子听闻娘亲还活在世上,这是不是真的,请师父告诉弟子!”素斗俯在地上。
“素斗,你来我云界山已有多少年了?”云中仙并不回答。
“十五年了。”素斗连忙回答。
“十五年,不算长,但若是人间已经一百五十个春秋了……”云中仙叹道,“本来,离你出师门还早,但如今为师恐怕也留不住你了。”
一股难言的悲伤自心里涌了上来,素斗想起初上山来的情景,又想到十五年的恩情,心中泛起悔意,妖言本不足信,自己却因此心生动摇。他叩头道:“师父,弟子不该说这样的话,弟子错了!”
云中仙摇摇头:“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现在即使你不走,我也要赶你走了。”
“师父!师父!弟子知错了,师父不要赶弟子走啊!弟子虽然顽劣,但舍不得走啊,师父!”素斗后悔万分,恨自己不该产生离开的念头。
“你已经心生疑虑,心念动摇,强留你在此,反而会让你无法释然而魔由心生,这位姑娘所说之事,的确与你有因缘,为师已经尽力为你阻挡却还是无法为你化解。本来为师应该将事情经过告诉你,无奈曾立下重誓,决口不提当年旧事。你去吧,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清楚,以后遇到什么,也都是你自己的造化,须由你自己去解,与人无关。走吧!”
走?他离开这云界山能走到哪里去呢?他没有家了,且不说人间一百五十年时光流转,即是那十五年前,他便是无亲无故废城里的孤儿,在死人堆里饿的快要死去,要不是师父路过救他一命,现在叫素斗的不过是游荡在天地之间苦怨的冤魂。
要不是小小年纪便知道生命的珍贵和不易,又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吞食那能延命的青露果,哪怕塞得嘴巴肿痛,噎得眼泪直流?不想死,想活下去,当年还是小小孩童的时候,就有着这样强烈的生存欲望啊!靠着这样的意志,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在散发着尸臭的废城里,在无数腐烂的尸体上,手足并用地爬啊、爬啊,爬到那城池的最高处,跪在尸体堆积的人山上,向着苍天举起了手臂。
所有的人都死了,惟独他还活着。
那么多年过去了,闭上眼睛,当时那逼近死亡的感觉还是会不时地不告而来。满眼的尸体和鲜血,当然,他不明白为什么。
只有这云界山给了他噩梦醒来的温暖和安慰。虽然总是挨师父的打,练功很辛苦,但是这是他记忆里唯一的家,唯一一个粗茶淡饭却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唯一一个有很多人相伴的地方。记忆里那刻入骨髓的饥饿、侵入脏腑的孤独,他不想再有了啊!
素斗拉着师父的衣襟,死死地拉着,就像是那时被从尸堆里抱起时,他死死地拉住眼前这个人的衣襟一样。
和那时不一样的是,同样的一个人这次推开了他的手。
“莫怪师父无情,只是师父也没有办法,都是命里注定的冤孽帐,师父带你上山,就是想为你挡开这一切,现在看来,是师父太天真了。”
素斗见云中仙话说到此,知道不会再改变什么了。他喊了声师父,“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云中仙转过身来,老眼中竟有泪花在闪。他上前将徒弟扶起,在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是颗剔透的琥珀,放在手心里有流光环绕的感觉,里面是一只缩身裹翅的黑色蝴蝶,泼墨一般。
“拿着,如果你有造化将会用得上,为师不便多言。”
云中仙来到少女面前,轻声对她道:“小妖精,你是好心,可你知道你要把他引上的是条什么道路吗?她既然能找到这里,并破了我的结界,说明命运之事非我辈能解。罢了罢了,都是命里定下的,带他走吧!”
少女恭敬地给他磕了几个头:“老仙人,你放心,是我带他出山的,我答应你,也要带他安全回来。即使我自己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他!”说罢起身来拉着素斗便走,一路上素斗始终缄默不语。
一路行来,很快便见到了一个水势急猛的大瀑布,这是云界山与外界的最后一个屏障。他们径直穿过直泻而下的水幕,身上却滴水未沾。水帘外,素斗停下脚步,望着奔腾而下的水流,他不由哀鸣一声,向那瀑布伸出一只手去。手触碰到水幕,感觉到的是水真实的质感和冲击力,那半个袖子在瞬间便湿透了。
云界山的门,对他关上了。
至此,他才完完全全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属于这里了。冰冷的水珠溅在他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滑落,令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真正的水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