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惜狐

1、梦境

　　他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眼前是一座云遮雾绕的大山，山峰高奇，却山形有缺，三面耸立入云，一面破缺坍陷，山口如同巨兽之口森然洞开，怪石林立其间。却有茵草铺地，直伸到山腹深处。
　　山间有悠扬的琴声传来，有人伴琴而歌，声音清越高亮，在山谷中回荡，时如流水时如行云。他顺着歌声找去，走不多久眼前开朗，仿若步入仙境。一片绿草铺展开去，点点繁花镶嵌其中。绿地尽头是一处山涧，一曲流水沿山崖蜿蜒而下落入潭中，半山上依着水，有一处巨大山石劈凿而成的平台，台上有三人，当中的绿衣少女正翩然起舞，她的对面有两个黄衣人，其中男子抚琴，女子击掌而歌。
　　一曲奏罢，三人兴致盎然，相视抚掌大笑。他羡慕三人欢乐融洽，觉得自己在此突兀多余，正想悄然退去，那绿衣少女却突然回转头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他，他感到一阵昏厥，那少女和周围景色被从他眼前抽离远去，另有一幕幕画面飞快的掠过：巨大的金龙，飞腾的奇兽，跪地祈求的人们，火光，鲜血，火红的嫁衣，尸横遍野，电闪雷鸣……他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直到他陷于一片混沌中，神思迷顿几乎就要睡去。
　　他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正朦胧间，听到有人轻声呼唤。
　　那不是他的名字，他却知道是在喊他。
　　是谁？是谁在喊我？
　　朦胧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在舌尖喃喃。耳侧那微微呼唤，一声声就如手指轻柔地拨弄琴弦。他努力想要睁开紧闭的双眼，但沉沉的困倦包裹着他，使得无力感雾一般弥漫开来，好累，好想睡，不要吵……
　　“当”的一声清响，就如水滴落入平静无波的水面，又像手指轻弹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宝剑。这清冽的声响使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然后这声音荡开，一圈圈地如细语，找回了他的意识。
　　张开眼，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奇异的绿茵之中，笼着氤氲的云气般的光。眼前是一片湖水，水面很平静，悠悠有风。岸边有淡黄色的菖蒲，白色风铃草，以及红色鸢尾，都不张扬，稳稳地开着。景色恬然优美，但他的目光却只被湖中之人牢牢吸引。
　　那分明是个女子，容貌清丽，黑目如珠，竟是刚刚的绿衣少女。她只有半身露于水面，此刻正向他伸出手来，红润的唇轻轻开合，他却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你在说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问，向前迈出第一步。
　　他像着了魔，就这样一步步踏进水中，向那少女而去。水渐渐过膝，但他毫不在意。离少女尚有数十米之遥，水却已经过他半身。女子见他临近，自嘴角绽出诡异微笑，先前平淡的眼神也急切了起来。
　　就在此刻，那云气一般的柔光却骤然一亮，闪电般劈开雾气罩在女子身上。那女子惨叫一声，苍白的脸上殷红的血自口鼻眼中渗出，容颜刹那间苍老衰败。她急急捂脸号哭，随之潜入水中。
　　此时他方感到湖水彻寒入骨……

　　“醒了，醒了！师父，素斗醒过来了！”耳边有熟悉的声音欢呼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一只手便猝不及防地揪住了他的耳朵。
　　他连想都没想就大声求饶：“师父饶命！是徒儿错了！徒儿下次再也不敢了！！”喊完他自己却先笑了出来，这都快变成像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了，出口就像泥鳅那么顺溜。
　　“你还敢笑！”“啪”地一戒尺结结实实地拍在他嘴上，顿时让他嘴里涌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长髯的老者一副清修模样，双目中的怒气明白地告诉素斗，这次又有苦头吃了。
　　他偷眼去看一旁的师兄弟，那边早已捂嘴笑成一团，见他望过来，连忙又努嘴又瞪眼，手脚并用忙得一塌糊涂。老头子听见动静一眼瞪过去，顿时个个垂手直立，鸦雀无声。
　　“这群不可靠的家伙！”素斗心中暗恨，眼睛又转向小师妹玉华，然而不知为何，一向帮他求情的小师妹这时眉头深锁，自顾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难道我这次闯大祸了？素斗正忙着抓耳挠腮，听云中仙叹了口气问道：“素斗，你最近是否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不干净的东西？素斗苦苦思索，没有啊，最近我乖了很多啊。此时，他的目光和小师妹仓促惊慌的目光相遇，玉华慌忙转开视线，咬着嘴唇默不做声。
　　“啊！”这使他想到一样东西，从枕下翻出一粒小石子来。是溪流边常见的小卵石，不过铜钱大小，花纹素淡，是昨天小师妹不知从何处得来送给他的。可这石子上并无半点妖气，素斗虽然贪玩偷懒，但十来年修为尚不算浅，更何况他的师父是赫赫大名的云中仙呢？云界山布满结界，一颗蹊跷的卵石怎可能进得来？
　　不仅是他，云中仙对此亦不得解。他皱眉看着被放在房中地上的小石子说道：“应是此物了，你从何处得来？”
　　“小……”素斗偷眼看身后垂手而立的玉华，只见她一脸惊恐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小师妹最为乖巧，也最得师父欢心，上山六年从未惹过祸端，平时对素斗尤其好。素斗想着不能连累她，便改口道：“小、小子无知，见花纹有趣，是在河边随手拣的。”
　　“随手拣的？”云中仙疑惑地捋着长须，沉吟着，忽然冷笑道：“泯泽，你来看看。”
　　师兄弟中一人应声而出，身材修长，一袭白衣，发色古怪，非黑却碧，年纪较素斗稍长，细细的眉眼之中是漠然的神气。他走到石头近前伸手触及其表面，卵石上猛地擦过一道火光，石身骤然紧缩，发出了“嘶嘶”的响声，瞬间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
　　一干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素斗耳边听见玉华在自己身后轻声惊呼。
　　云中仙点点头，他看着素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冲着你来的。”
　　“师父，弟子不解！”素斗只知道自己可能惹了大祸，求助地看着师父。
　　云中仙没有理睬他，只用凌厉的目光环视着房间里的众人，抬手向素斗一指，暴喝道：“孽障，还不快滚！”
　　从他的手指暴出数枚金光，劈空向素斗扑来，素斗大惊失色，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把心一横，眼一闭，就听到身边极近处，发出“噗”的一声，他睁眼望去，看到身边无人处，一缕鲜血凭空飞溅，划过一道弧线洒在地上。众人都傻了眼，只有泯泽一挺宝剑跃出门外。云中仙望着屋内众人，叹道：“你们去吧！”
　　“刚才是怎么回事？真有妖孽混进来了？你们说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进到师父的结界里来？”
　　“泯泽师兄追出去了，应该能抓到它吧。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众人议论纷纷来到食厅，因为云中仙强大的法力结界，他们并不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好奇。
　　素斗在桌边坐下，拿了个青露果发呆，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梦来。那幽暗的湖，湖中少女骤然衰败的容颜都还历历在目，就像亲眼见到了一般的真实。至今那湖水冰寒的感觉还残留在肌肤之上，仿佛全身的温暖也被它吸走一样。
　　“喂，又到了青露果成熟的时候了！”
　　“我啊，一看到青露果就想起素斗刚来的时候，哈哈，有谁见过那么丢脸的小子？”
　　素斗的思绪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他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看了看手中的果子，也笑了。怎么会忘呢？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巧也是青露果成熟的时候，当他刚一听说这果子每颗能延长寿命三年后就两眼放光地扑了上去，一口气吃了五十颗才作罢。最后能停下来并不是因为他对一百五十年的寿命很满意的缘故，而是当他刚把第五十颗塞在嘴里就双腿一软、两眼一翻地昏死过去，连续发了三天高烧方才醒来。而一睁眼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他拼着小命吃的那些青露果只对将死之人有效，对他这种健康的大活人而言除了充饥毫无意义，吃多了反而会损伤身体——作为暴殄天物的惩罚。
　　此事被连续嘲笑了很多天，而且每当青露果成熟的时候就肯定会有人再次提起。素斗总是其中笑得最响亮的一个，可这次他只淡淡地咧了咧嘴。
　　“玉华呢？”他问身边忙着往嘴里塞食物的师弟央仲。他也是刚刚注意到那整天跟屁虫一样的小师妹不在这里。
　　央仲头也不抬，含糊地嘟噜了一句：“什么？”
　　“我问你玉华到哪里去了？”
　　央仲抬起头，眨着胖脸上的小眼睛问：“玉华？是谁？”
　　素斗狠狠地在他圆乎乎的脑袋上来了一巴掌：“你是不是吃得太多给塞住脑袋啦！你居然问小师妹是谁！”
　　央仲委屈地揉着被打痛的地方，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素斗：“师兄你还没睡醒吗？你知道师父从来不收女弟子的！”
　　“玉华她天分极高，又是孤女，被师父在云游时破例收下的！我警告你别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啊！”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停止了说笑看着他们。
　　素斗拉住身边一个师兄的袖子说：“四师兄，你来说说看，这小子实在是太不象话了！他居然开这种玩笑！”
　　央仲也说：“四师兄，你看素斗在说疯话呢！”
　　“你这混小子！”素斗又给了他一巴掌，“玉华平时待你不错，总是偷偷带东西给你吃！你现在说什么？啊？说什么呢！”说着还不解气，扑上去要再打。
　　央仲“哇哇”叫着躲闪，素斗被几个人拼命拽住。
　　“素斗，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听我们说！”四师兄大喊道，“你想惊动师父吗？”
　　这句话让素斗平静了下来，他这才发现大家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四师兄喘了口气，用极慢却很清晰的声音说：“没有玉华。没有这个人。”
　　“她是六年前来的啊，我记得清清楚楚，”素斗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他环视着众人，他们的表情使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们都怎么了？中邪了吗？”
　　此时人群里站起两个少年，其中之一说：“六年前来到这山上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素斗彻底呆住了，他感到一股寒气从头到脚慢慢包裹了他，他颤着声音做最后的辩解：“可，可如果没有玉华……你，上次衣服破了不是玉华给补的吗？还有你，玉华也帮你搽过金创药不是吗？还有你……”
　　然而他问到的每个人都在对他摇头。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摇晃着身体慢慢地后退着，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响，似乎有什么正在浮现出来，可他不愿意去相信，“不，不！有地方弄错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我去问师父！”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跑去。
　　有人正好从门外走来，眼看就要被撞上，已经躲闪不及。素斗只觉得胸口被一道大力一推，禁不住向后跌去，重重摔在地上。耳边穿来泯泽冷冷的声音：“走路看路！”
　　素斗跳起来就要发作，周围几人连忙把他按下。众人岔开话题纷纷问道：“泯泽，妖孽捉到了没有？”
　　泯泽在桌边坐下，摇着头说：“那东西无影无形，我只靠它身上的血腥味追着它，追到结界边缘的大瀑布时，它的气味被水流挡住了，我便再也找不到它，不过受了那么重的伤，想来它不敢留在云界山里。”
　　众人还在议论，素斗呆呆地往住处去了，身后有师兄弟喊他，他也毫不理睬。他的心一点点的冷下来，因为此刻他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