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想》玉吹锋

82、第 82 章

　　“是啊，出乎意料的败仗，当然让人难受。”傅青颂喃喃道，“但我其实一直在想，去更加繁华的地区，面对更加激烈的竞争，换取的却是并不对等的资源。于制度而言，真的公平吗？于我自己而言，真的甘心吗？”

　　林可梦这一下才是如梦初醒。

　　她就说一个offer的失意怎么会把傅青颂折磨到这份上。

　　傅青颂说的问题，很现实也很严肃，简直如同一场面向自己的拷问，让人冷汗涔涔了。

　　虽说人外有人，但以傅青颂的能力，如果不是非要选择去挤破头的城市发展，完全可以留在更好的平台，获取更多的资源。或者退一步来说，资源的匮乏如果可以被接受，那也应该带给人更加轻松的生活才对，而不是与此相反，甚至是相比前者来说成倍的压榨。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错，但生于这样的环境中，人势必要做出或此或彼的抉择。

　　家庭、学业、事业、爱情、友谊、健康。如果把这些要素具象化为一定的数值，六项全部完满的人大概几乎没有。

　　林可梦无比理解她的想法，但仍旧感到惋惜：“好像人跟人之间总是这样。没有电视剧里那么多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一切都在平静中消磨。可我时常觉得，后者遗留的回响甚至更剧烈、更长久，有时甚至比前者还要让人痛苦，痛苦到麻木……”

　　在林可梦也趋于无可奈何的语调中，傅青颂靠着墙，慢慢闭上眼睛，像在试图理清早已是一团浆糊的思绪。

　　事实上，酒精的后劲上来，她确实感觉到脑子和四肢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大概明天一觉醒来，回想现在，她才会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醉了。不过当下傅青颂还是觉得自己能正常思考，顶多处于醉与未醉的临界状态。起码她还能分析处理林可梦的话语。

　　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一切都会在平静中消磨吗？

　　说起来，她一直认为“消磨”是个无比残忍的词，无论是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文物来说，还是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来说，都是分外残忍。

　　傅青颂就着林可梦的话，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她的眼神有些醉意下的失焦，脸颊也因酒精的作用而微微泛红，但是口齿却很清晰，思维也很清楚，最多就是酒劲上来有点话多了。

　　只是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向喜欢跟她有来有回地聊天的林可梦一句话也没接，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说完。

　　傅青颂不觉有他，反正跟好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趁着夜雪酒意，索性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仿佛这样就算给了她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了过去所有的时间和经历一个交代。

　　林可梦听她说完后，依旧静静地等待了一会才开口：“感情这种事，要是真能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像学术概念一样一一澄清，也就不是感情了。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的回忆确实是旁人无法替代的，就像我新认识的朋友关系再好也替代不了你。”

　　“你说得对。情感选择是感性与理性的交织，可我时常觉得，它最令人着迷的地方恰恰在于难以说清的部分。那是语言无法触及的领域，却能引发心跳最真实直接的混乱，以致于我有时候会异想天开地怀疑……”

　　“……怀疑？”

　　“怀疑……他是不是给我种了蛊。”显而易见，平时的傅青颂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林可梦嘴角弯了弯，突如其来地露出浅笑：“那我想，陆尹珩应该也有和你一样的疑问吧。”

　　傅青颂顿了顿，表情很疑惑：“你怎么知道？”

　　“青颂，你别骂我，其实……”她把自己的手机正面朝上，露出屏幕上和樊时欢正在通话的界面。

　　傅青颂的震惊溢于言表，那一刻她脑袋里“轰”地一下炸开，感觉酒彻底醒了。

　　“樊时欢……在……”她磕磕绊绊地压低声音，不等她说完，林可梦就点了点头。

　　“他现在跟陆尹珩在一起。”林可梦确定地说道，顺手挂断电话，“你不是问我，怎么能知道陆尹珩的想法吗？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让你听听这个录音。是之前陆尹珩过生日那天，樊时欢去找他喝酒时录下来的。”

　　林可梦说完，低头翻找她和樊时欢的聊天记录，然后调高音量开始播放录音。

　　这就是樊时欢说的“计划”。他去找陆尹珩喝酒的时候录下了这么一段，是他们酒后闲聊的一部分，是他对樊时欢的某些不解的回应，却也是陆尹珩这十数年光景的缩影。

　　连樊时欢这个老友都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从去年开始和傅青颂有了实际往来，他很难相信陆尹珩居然就这样真的把一桩心事揣了这么多年头，更无法想象故事开端时那个骄傲气盛的人居然也会吐露这样的心声。

　　直到这时，樊时欢才彻底看明白。

　　从前陆尹珩气盛，底气是他的家底给的，父母给的，头脑给的，是这一切加总在他身上的才华给的，是他“在天”的那部分。

　　后来，他简直把傅青颂带给他的一切活成了一股气，这股气除了傅青颂以外，是他的经历给的，是他在泥潭里亲身陷下去、蹚出来验证过，是一路走来提在胸口、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放下的，是他“在己”的那部分。

　　敬其在己，不慕在天。

　　只是年少时，人容易恃“在天者”自傲。

　　陆尹珩和傅青颂的来路有别，但今后走的是同一条路。是一条能让他们都愿意提着一口气，在这驳杂颠沛的人生长河中体会到生命意义的路。

　　或许这就是他们说的“理想”吧。有了这玩意儿，人居然就乐意心甘情愿地一条道走到黑，真是不可思议。

　　樊时欢自己也想不明白。但是和林可梦聊过以后，先不扯这些高大上的，他觉得这至少算是他们各自都喜欢干的事。

　　此前，他还一直纠结要不要擅自把录音拿给傅青颂听，但是一方面觉得似乎没太大必要，另一方面当时以为傅青颂年后就能收到上海的offer，所以就一直只是把录音存在那里。

　　直到后来，从林可梦那里听说傅青颂的遭遇和打算，他才觉得不能再等了。既然连沈湘的事情都已经说明白了，那么现在不管是好的坏的、说得出口的还是说不出口的，他都要擅作主张地把一切都抖搂明白。

　　接下来的那几句话，傅青颂是第一次听到，却和她刚才对林可梦的倾诉意外地契合。

　　即便他们在说这话时彼此都不知情，但是每一句偏偏就能够恰好相容，甚至，就仿佛两个人在隔空对话一样。

　　“没有什么迫不得已，也没有生离死别，只是因为我们都是感情里的普通人，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却又不愿让这份爱走向溃败不堪，所以宁愿深埋心底、绝口不提。”

　　“我们都知道，友情会比爱情更稳定和长久。”

　　“只是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份感情不是普通的凉白开，而是岩浆。”

　　“可是，在那些缄默的日子里，它一天比一天更炽热，一天接一天地翻滚起灼人的热浪。”

　　“或许你会说，不过是见色起意在作祟。可那又怎样？”

　　“全世界优秀的人这么多，我却依旧对他念念不忘。”

　　“她不知道，是我在对她一直肖想。我不想让她随着我颠簸，为了我去承担那些她本无需分担的责任。”

　　“我自知人生理想不可磨灭，正因为将心比心，所以更不能让他为我而迁徙。”

　　“如果她要做朋友，那就做一辈子朋友。”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自由，那就去追寻各自的自由。”

　　“因为我会一直在她身后，而我清楚地知道，在我需要帮助时她也必定不会惜力。”

　　“因为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还是高山两面的西西弗斯，以不断推石上山的方式，支撑对方继续走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傅青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一个风势温和的夜晚，连雪花都静默平稳地飘落着，小猫懵懂地追逐飞雪，看它们在爪子上化水蒸发，然后快意地在地上打着滚儿。

　　林可梦暗灭手机屏幕，对她说：“我知道这些话对于你们双方来说，其实早已算是心知肚明，就算我们不干涉，早晚你们也会对彼此说出口。但我和樊时欢觉得，既然现在赶上了这个当口，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尽早让你们亲耳听到。”

　　傅青颂还是很平静地目视远方，就如同她早就把这些场景在心里预想过一遍，也早已把所有的因素全考虑过。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再刻意抽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傅青颂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几乎是连上网的下一秒，来自陆尹珩的通话就弹了出来。

　　她停滞几秒后，按下接通键。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一时间收回话头，等着对方先说。

　　“我已经听说了。”最后是陆尹珩先说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是这样，再多等几年，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傅青颂沉默了一下：“陆尹珩，你听我说……”

　　仿佛惧于听到太果断的答案，他立即补充道：“我并不是要给你压力，这是仅限于我自身的要求。对于你来说，客观而言，我无权要求你，更应该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自由之心。”

　　傅青颂听到这话，迎着风笑了笑：“那如果不说客观，只说主观呢？”

　　“你应该知道我会说什么。”他嗓音沙哑，私心希冀的答案早已显明，只是没有也不能宣之于口，“这种时候，我的主观想法并不重要。就算是爱，也不是用来限制你的理由。”

　　“我听到了。”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然后凝望着眼前弥散的白色雾气，说道，“已经说出的，和你心里的，我都听到了。”